*没过的新概念文赛稿子
*要求5000字以内我写了4965 觉得自己很棒棒(。)
病栋中
文/六点儿水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在“滴”声后留言。」
她总在想,要是医院有可疑名单一类的东西,她怕是名列前茅的那一个。兴许名字下面还被着重标记重点观察。多次徘徊,面色晦暗,满身烟气,她总觉得自己哪天被人拦下,被说“请你跟我走一趟”都不奇怪。
「滴——」
她又想自己和老头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用年老者和年轻人形容太过宽泛,虽说她足够年轻貌美。用病号和探病人似乎也不太贴切,毕竟她从来没在老头的病床前停留超过半小时。
所以,
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
「去看看他吧。」
反正不会是——
「他好歹是你的——」
是什么呢?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果篮磕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白色的轻响。满身的烟气向前飘去又扑了个空,她站在床前瞪视着昏睡不醒的老头,右手向前伸出帮他掖了下被角又猛的收回,露出夸张的拙劣演技一般的嫌弃表情,在意识到没人看到之后又愣在了当场。最终她叹了口气将自己摔进椅子里。
相对于醒着的时间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然而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一睡不起,这让她之前在吸烟室里半个小时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他醒着的时候啰嗦,闭上眼睛就无聊。事实上老头就算是醒着他们之间也无话可说,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老年人。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徘徊了三次,直到被隔壁房多管闲事的老大爷推了一把才抱着花黑着脸走进房间。她像个绑匪,他像个绑票。门后面是个干枯的老头,看起来像是个没有生命的稻草人,他竹竿一样的身子颤抖着,稻草一样的声带震动着,无需多想就知道他要叫出那个要命的称呼。
饶了我吧。
“不是来看你的,老头。”
她抢先说出来,在“老头”上面加了重音。老头一下子僵住了,她冷笑一声,消毒水与老人臭混杂,她拿出了女士香烟。
“你……抽烟?”稻草摩挲出沙哑的令人快活的噪音。
“有什么好在意的吗?”
“……”老头死死地注视着她,从稻草垛子里面挤出艰难的呻吟,“不要……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
于是她缓慢地、快乐地扬起来笑。
可她最终也没抽那根烟。老头的劝告不足为惧,护士长的巴掌却令人生畏。后来她学聪明了,只带着一身烟味去探病,反正老头不会赶她走,他心中有愧。可今天连这都成了无意义的。
她看向昏睡的老头,单调的仪器噪声惹人心烦。
“总之,今天就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下了结论,起身走出了病房。
那个把她推进病房的老大爷哼着《明天会更好》路过她身边又夸张地跳开,
“呵!好大的烟味!”
她四肢僵硬,手脚冰冷,一言不发。谎言过于明显,一经试探就会破裂,好在谁都不是刨根究底的人,她得以苟延残喘。她最终抬起手腕,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深深皱起了眉头。
有件事老头不知道。
她低声咒骂了几句。
她从不抽烟,她真心讨厌烟味。
(19:30)
(幕布升起)
(启动的雨刷,缓缓升起的窗玻璃将外界的雨声和车内的音乐声隔离开来 红色的倒计时)
■■:妈,我爸呢?
(音乐声停)
(红色的倒计时变绿,霓虹灯闪烁着光)
◆◆:你爸不要你了
(车辆启动)
(雨声停顿了一秒,更加放肆地倾泻)
(霓虹灯远去)
(沉默)
■■:离婚证。
◆◆:嗯?
■■:离婚证原来是绿皮的啊。
(幕布落下)
“我可没人管,你指望单亲家庭的小孩有什么良好生活习惯呢?”
当她又一次对他的劝说嗤之以鼻的时候,老头令人失望地坐在病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她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腾出一只手把玩自己从肩膀上垂下来的发梢,等着老头把回复吐出来。但凡是和沉默有关的事情她都讨厌,它们总让她想起那个闷葫芦的前男友。
说好的好聚好散,她都定好馆子决定就此别过了,前一天却被那个没眼光的混账玩意甩了,理由十分好笑,和你谈恋爱像搞基,我接受不了。
呵呵,傻X
不揍死你对不起我的暴脾气喔。
于是她踹了高跟鞋撸起袖子跟人打了一架,从派出所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跟人分手分进局子里也是棒棒哒。寒冷从地底下升上来,顺着脚心爬进血管,又跟着红细胞钻进心室,在心脏的鼓动中混进混沌的大脑。狗拥有皮毛,猫拥有肉垫,而人类拥有鞋子。这时她才觉得光着脚有点冷。
所以她缩在公园的长椅上,哭得像只抢地牌输了的狗。或许狗看了还不愿意,嘿,我哪有你丑。那就像猫,管他像什么呢,她盯着对面楼上的广告牌抽着鼻子。人长耳朵是为了倾听,手臂用来拥抱,心脏用来生存。她得诉说。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对面不知道是谁的人已经惊喜地不安地“喂”了一声。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那个人在那之后也沉默地像块石头。
去你妈的沉默呦
她觉得自己哭得像只乌龟,像只骆驼,或者是鸵鸟。等她脑内对自己的拟物已经完全变成了无关的东西的时候,对面终于开口了,
“你、你别哭……”
啊,这令人绝望的没情调。
可就在那一瞬间狗找到了小窝,猫蜷缩成一团,乌龟安然入睡,骆驼打了个盹,鸵鸟开始微笑,而她觉得安心。
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那通电话打给了谁,反正她也始终看不清广告牌上的文字。
“其实……”
在她以为自己走马灯都要走完一个过场的时候老头终于开口了,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斟酌着词句。冷淡的眼睛与浑浊的瞳孔对视,他看起来像个皱缩的布娃娃。可他最终吐出来的还是一成不变的台词,
“别抽烟,对身体不好。”
哦,还是个带复读功能的布娃娃。
“现在才管,不觉得太晚了吗?”她轻轻地说。
这时候她感到什么情感从心底翻涌而出,挣扎在心口徘徊在鼻侧,她努力佯作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有关吸烟的谎言。我看着布娃娃,心如止水却又让快感和荒芜同时滋生。
我是恨他的。
离开的时候我告诫自己。
我是恨他的。
……我很快乐。
等一下,不对,
是“她”,不是“我”。
……不是我。
好了,
继续吧。
有关隔壁的老大爷:
“明天会更好”是她给老大爷起的代号,虽说长了点但确实生动形象,因为他老唱这首歌(跑调)
老大爷不像是那种会被医院困住的人,病号服当浴袍穿,医院当度假村用,护士是漂亮小姑娘,多次要求给自己换个漂亮的女主治医生。她打赌这家伙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多情种子。
总之,爱好是漂亮小姑娘和跟老头谈论漂亮小姑娘。
“这不行啊,你得跟你老头搞好关系啊,比如给他削个苹果啥的。”
特长是多管闲事。
被说了这话她瞥了一眼明天会更好,老大爷啃着个苹果一脸傻笑,对着走廊上路过的护士小姐姐挥挥手挑挑眉,一副老年风骚的模样。她翻了个白眼,实在想踹这个不着边际的老大爷一脚。
“试试呗,试试又不亏。”
老大爷还敢说,为了防止自己一脚把他真的踹翻她掉头就走。
她以为自己会完全把明天会更好的话当放屁,结果现实是她拎了把水果刀沉着一张脸坐在老头的病房前开始动作。
削第一圈的时候老头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削第二圈的时候老头紧张地仿佛他是那个苹果,削第三圈的时候老头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身体前倾试图接过她手中的刀。她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说,你别管,我闭着眼都能……
唰——
她:……
鲜血冒出来的时候老头显得比她焦急得多。谁慌乱地拉起她的手手忙脚乱地带她去冲洗包扎。难看的创可贴刺激她的视网膜,于是她轻轻抖了一下,老头猛的抬起头,
“还、还好吗?”
老头看着她的表情像是只小猫或是小狗,就是那种蠢蠢的,讨人欢心的小动物,那种会舔舐掌心来渴求温暖并且给予温暖的小动物。戴着这层滤镜她看向老头仿佛看到毛茸茸的耳朵尾巴从老头头上身上长出来,眨巴着眼睛一脸可爱。她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笑声牵动伤口她又抖了一下,抬起头就看见小狗瞪大了眼睛,
“疼吗?”
她心情甚好,于是摇了摇头,“不疼。”
“那就好。”
在老头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回过神来,露出懊恼的表情皱了皱眉头。饶了我吧,这太像普通的……了。表情的变化让老头困惑地张了张嘴,她难为情地猛的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宣布,
“我、我先走了。”
她想她几乎是逃走了。
出了门口她就看到变态偷听混账明天会更好老大爷蹲在门口一脸傻笑,像个八卦小女生一样凑过来问如何如何。她轻轻抚摸着手上的丑陋的创可贴,回忆着刚刚稻草的触感,心不在焉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天哪,老年人的笑都那么可怕的吗?
可她从来不是长记性的人,现在她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聆听着代替老头心脏鼓动的仪器噪音,手上削着个苹果。最后一刀收起,她将这个完美削好的苹果放在前两个旁边,放下刀子她呆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得,耍帅的时候没人看见。
外面有些吵闹,她撩开窗帘往下看了一眼,明天会更好的黑白照片被他如花似玉的大孙女抱在怀里,哀乐冲天一片悲鸣。她想这不太合适,若是那位明天会更好的话他可能更愿意自己的葬礼上放的是郭德纲相声集,他就是那种想看着人笑的人。
这很正常,她对自己说,明天会更好已经很老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住在医院不能因为他很乐观很混账而让他变得健康,医院生老病死经常发生这只是其中最正常不过的一例……
那股奇怪的感觉从脚底爬上来,勒紧了她的心脏、喉咙、还有舌尖。她扭过头,看着那三个诡异的、不知道削给谁也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去吃的苹果,两个已经氧化,一个即将氧化。她看着老头,一样的姿势,不变的呼吸频率,永远不终止的时间。她看着老头,她费劲地吞咽想要说出来的话,心脏疯狂地鼓动,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问——
喂,老头,你不会是死了吧?
我落荒而逃。
有关隔壁的老大爷,或者说,有关一次失败的尝试。
她看到自己坐在公交车上,颠簸的树影投在暧昧不清的广告牌上遮蔽恼人的宣传语,雨的珠子砸在窗子上又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中从水泊中反射出年幼的自己踩着水洼跳下母亲的小轿车无声地奔跑。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不知多大的她缩成一团嚎啕大哭,景物旋转中她只感受到头痛难忍。
停下,停下,不要哭。
可她停不下女孩的哭泣,更停不下自己的眼泪。
忽的满天的洪水突破重围将她吞噬,淹没她的耳鼻口眼从心脏灌入空空如也的皮囊,不断下沉的过程中胸口挤压的巨石让她心脏几乎要破裂,溺者努力向水面上光点深处的手想捉住的又是谁的衣角?
「 」
那个称呼从嘴里泄出来,气泡在达到水面之前却已炸裂。
凌晨三点,她从自己的床上惊醒。腾出的手颤抖着去掩饰惨不忍睹的哭相,她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呻吟。
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注视就不存在,像是老头颤抖的指尖或是无休止的沉睡。
他总要死去。
而那一天总要到来。
“你的……”
电话那头的那个声音用恼人是焦急通知了她某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她啼笑皆非地想现在的诈骗电话都这么先进了吗,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扑到桌子旁边试图往脸上涂抹平日见老头时的浓妆,双手抓起梳子试图给自己梳一个老头看了会心焦的发型。可她只有两只手无法同时完成这两个动作,她甚至连把那包原封不动的香烟塞进口袋里的功夫都没有。奇怪,我为什么着急呢?她茫然地想,双腿却动作起来。她的意识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颤抖着奔跑,偏头的疑惑间延迟了信息传入脑海。
“快点!快去见他最后一面!”
风掀起她心脏上的盖子将它整个丢出去,拼命压制的情感在此时此刻变得毫无意义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叫嚣着就要喷薄而出,冷风扑在脸上她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低声痛骂了起来。
她全力奔跑。
你恨他吗?你真的恨他吗?我恨他,我真的恨他?那你为何一遍遍地去看望他一遍遍地刺激他一遍遍地伤害他又一遍遍地去到他的身边?你敢否认你被他包扎伤口时心中的感情吗你敢否认你对他的期待吗你能够忽视自己心口的钝痛吗?这么多年你和他我和他都没有一丝丝一毫毫一寸寸的改变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羞辱他?你他妈的,我他妈的,去他妈的。她不是,你不是,我不是还抱有期待吗?她不是,你不是,我不是还期待着他的爱吗?傻子,傻子,全他妈是傻子!
她穿过街道,她奔过拐角,她冲上楼梯。她看到深处的手旋转的景物,暧昧不清的广告牌在猫咪的啼叫中宣泄而出:
父亲节,向爸爸说一句我爱你。
啊啊,
她不是,你不是,我不是,明白的很吗?
离婚或许是婚姻的结束,但不会是父爱的。
她奔上楼梯她奔上楼梯她奔上楼梯ta奔上楼梯ta奔上楼梯wo奔上楼梯我奔上楼梯我奔上楼梯我奔上楼梯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
我奔上楼梯。
在经过了那么多那么多年的跋涉后,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都说一个什么事情的结束伴随着什么预兆,夏天的结束伴随着蝉鸣的消退啦,朋友的离别伴随着阴沉的天幕啦,诸如此类的。可老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楼下妇产科刚刚诞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我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跌进了他的病房。
我的皱缩的布娃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他的最后,而我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直都这么亮的吗?他用力回握我的手,稻草做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艰难地说,
“不要……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从来不抽烟,那是我买来气你的,爸爸。”
他愣愣地看着我。
“对不起,”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可我……还是……还是爱你的。”
“我知道、爸爸、我也爱你、”
所以,
可不可以不要死?
但那是无用的挽留。死神最终还是挥舞起了镰刀,他努力回握的手终于松开,任由心脏回归毫无意义的直线。那是两条没有尽头的平行线,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悲伤喜悦难过痛苦,他的人生于此终结,他在一片阳光灿烂中停止了呼吸。
我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于是我放声大笑了起来。
太搞笑了吧,太搞笑了吧他居然到最后都以为我吸烟,太搞笑了吧太搞笑了吧他居然陪我玩陌生人游戏这么久,太搞笑了太搞笑了吧,他居然还爱我诶。
你高兴吗?
我不高兴啊。
谁他妈笑得出来啊。
老头,老头,
……爸爸。
忽的眼泪流进干瘪的笑声,我凑过去亲吻他沟壑密布的额头,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对我做的那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