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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像
文/六点儿水
在王国的街道上，矗立着三尊王子的雕像。
这三尊雕像各个雄伟，周身都被华美的宝石装饰着，尤其是他们的眼睛，那是用美丽的水晶制成的，通体透明又纯粹。虽然他们三个大同小异的，但人们却自发地给他们分了年龄大小。（人类总是这样，喜欢私自给什么东西他们的情感，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其中最让人惊叹的是三王子像。
前面已经说过了，他们三个大同小异的，可人们就是认为三王子像不同凡响，可能是因为他眉宇间都透着和别的像不同的气息吧。
三王子像也觉得自己不同凡响，但他更认为是身边的人和石头都过分愚蠢。被认作大王子像的觉得三个王子像太多，他一个就能代表整个王国；被认为是二王子像的觉得王子像就该有个石像的样子，不该太像人类，于是干脆连思考都放弃了。三尊王子像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彼此是傻瓜，连争吵都不屑发生。好在他们分别位于王国的三个角落，倒也相安无事。
三王子像甫一睁眼，正巧看见雷霆从天边滚滚而下，他的眼睛透过那两块蓝色的宝石看向雷电的尾端，从此就被这种自然现象摄去了心神。刚好他不大乐意被纯粹作为一尊王子石像受人敬仰，便要给自己取一个有别于石像的名字。他理应是暴虐的狂雷，又理应是奔跑的狮子，他该从自由的地方来，到无拘无束的地方去。于是他从雷电那里得到姓氏，又从雄狮那里得到名讳，他管自己叫——雷狮。
在王国的东边的道路上，远远地走过来一个骑士。
他是个云游的骑士，从最东边的国度跑到最西边的国度，追随着太阳的脚步而来，又踏着月亮的痕迹返回。他路过山川和河流，见过繁复的首饰和无价的珠宝，也亲吻过绿叶拥抱过森林。现在在他的旅途中，他听说了这里的王国里立着三尊华美的王子像，魔女告诉他人人都该来看看这三尊石像，尤其是三王子像，于是骑士决定来一探究竟。
骑士是乐善好施的骑士，从小跟师傅学艺时就笃信骑士道，即使是在旅行的路上他也不会忘记匡扶正义。他看见王国街道上的一个小女孩，那个孩子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气球。身手极好的骑士跳上树枝，为小女孩取回了她的气球，顺带问这位可爱的小女士三王子像在什么地方。
小女孩问他叫什么名字，年轻的骑士向这位年幼的女士行了一个礼，谦逊有礼地回答，我的名字是安迷修。
安迷修，安迷修。小女孩念着骑士的名字，扬手一指，那就是我们的三王子像。
于是，安迷修看到了雷狮。
他确实有着不同凡响的气质。
安迷修心想。他尽可能礼貌地走上前去，试图给这个气质特殊的雕像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安迷修在王子像面前站定，礼貌地说，你好，尊贵的三王子像，我是一个云游的骑士，我的名字是安迷修。
我知道。王子像回答，我的耳朵很好使。
顿了顿，王子像又说，不要叫我三王子像，我对那种身份没有兴趣，我更希望我是一尊海盗的雕像，那才更符合我的理想。
那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你可以叫我雷狮。
安迷修仍旧是礼貌而谦逊的，但雷狮似乎并没有礼貌交际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被小女孩拿在手里的气球，视线落在拴住气球的线上。对安迷修说，你的善良，他说，你的善良，帮助了那个孩子，却让那个气球再一次被束缚住了。
骑士好脾气地请教，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不去管。雷狮回答，拿不到气球是女孩自己的问题，气球能飞走是它自己的实力，你何必插手呢。
可那位小姐很难过。
那也是她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弱肉强食，没什么好抱怨的。
安迷修皱了皱眉，委婉地说，我以为王子的雕像会和王子一样有兼济天下的情怀。
别拿你们的固有视野去衡量我，雷狮嗤笑，我只是我，跟你们的条条框框毫无关联。我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快乐王子，我是自私而又狂妄的海盗。
安迷修摇了摇头，又听见雷狮说：
世人皆有自己的准则，条条框框本来就是彼此约束的。与其顾此及彼，还不如只从心而动，畅畅快快地活一场。
总得有人恪守正道。
我并不喜欢为了别人牺牲我自己的快乐。
自我牺牲能换来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
雷狮注视着安迷修，安迷修也注视着雷狮。两个人都没有觉得被冒犯，却又同时觉得自己和对方合不太来，最后由安迷修总结，
我也没错，你也没错，只是我们不能互相认可而已。
是这样没错。雷狮点头。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你等一下，雷狮在他身后喊他，安迷修，你有剑吗？
在下当然有剑，怎么了吗？
安迷修看向雷狮，王子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安迷修毫不怀疑雷狮正在计划着什么，但他只是等着雷狮的下文。雷狮打量着安迷修，而后开口，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雷狮慢条斯理地陈述，你是个云游的骑士，对吧？给我讲一讲你去了哪里，看到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一个故事交换我身上的一件宝物，如何？
骑士并不贪图宝物，只是他想起他在来时的路上看到的一切。发烧的孩子和劳累的母亲，拿不起笔的剧作家，还有没有面包吃的小孩子。不需要太多，他想，不需要太多，毕竟太多的不劳而获会毁了他们。但那个发烧的孩子还得活下去，那个剧作家需要一点柴火，那些小孩子也还想有明天。他又看着雷狮，对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我不是什么善人，雷狮又说，各取所需罢了。
好的，我答应你。
最后安迷修回答。
于是安迷修又坐回了雕像的身边。
让我想想，我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以前，我在冬天时路过一个学生的窗户。他渴望一朵玫瑰花，想用它去邀约他的舞伴。于是我和院子里的玫瑰花做了一个交易。我用我一半的心头血注入它的血管，它便能短暂地开出一朵红色的玫瑰花。虽然这朵玫瑰花离开它的枝丫后只能维持一天的红色，但我想能维持一个晚会的爱也是极好的。我将那朵玫瑰花悄悄放在了学生的书桌上，然后我离开了。
我早上看见有女孩穿着华丽的衣服，扔掉了穷学生的玫瑰花。雷狮懒洋洋地嘲讽，我并不觉得女孩的做法错误，尽管我的确很看不上这样的家伙。但相较起来我觉得你倒是更加令人发笑一些。你的善良落了个空，甚至不会有人感谢你。
这样我也无所谓的。安迷修回答说。
那告诉我，安迷修，为什么你只用一半的心头血去交换一天的玫瑰，而不用全部的心头血去交换永恒的玫瑰呢？
我并非愚善，我只能做好我分内的事情罢了。他回答，虽然结局确实令人扼腕，但起码拿到玫瑰的那一刻那位学生是快乐的，这便足够了。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你也是位有趣的雕像。
但这不能改变你讲了个蠢故事的事实。雷狮评价，可他又说，你拿走我身上的宝石吧。
于是安迷修用剑剜去他的眼睛与金甲，而后暂时离开了他。他去把那些宝石分成很小的小块，以防天降的过多好运将那些可怜人砸昏了头。他在送去宝物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更多不幸的人，于是就只好再次寻找机会偷偷给予援手，竟然一下子从晚上忙到了凌晨。期间雷狮一直呆在他那被定死了的底座上百无聊赖地等他回来，毫不意外安迷修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说来奇怪，他们明明刚刚认识，却对彼此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
但或许，也没那么奇怪。
早上安迷修回到雷狮的身边，发现王子像的脚下早就聚集起了一群衣着华丽的贵人。骑士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内容大抵都是这王子怎么失去了他全部的财宝。妇人们用丝绸的手帕擦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男人们毫不顾忌地谈论是否应该毁了这尊雕塑再塑一尊。他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一半人认为应该再塑一尊像，一半人认为两尊王子像已经足够，但好在他们都同意把破破烂烂的这尊毁掉。待人群散去后，安迷修走向雷狮，置于话题中心的王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雷狮，你就要被毁灭了。安迷修指出。
我知道，我知道。王子说。
安迷修注视着这尊王子像，他剑柄上的红色宝石的位置空空如也，他的蓝色的宝石眼睛也不见踪影，那是他亲手挑下来，又亲手送出去的。昨夜他又亲手剥下了他一片一片的金色铠甲，现在他纯粹是一尊路边可见的石像了。但雷狮不太在意，毕竟他中意的武器是锤而非剑，他认为自己的眼睛该是紫色而非蓝色，比起金甲他也更喜爱布衣，而安迷修觉得他跟原来没什么两样。
那么，
安迷修轻声问，
现在你希望我怎么办呢？
安迷修望向了雷狮。雷电的宠儿注视着他的骑士，似乎那双被挖去的眼睛还能看到些什么一样。安迷修相信他能看到，毕竟雷狮从不用宝石放眼看世界，他的心才是他真正的眼睛。有着最明亮的眼睛的雷狮开口了，
现在，
雷狮说，
用你的剑剖出我的心脏吧。
骑士暂时没有动静，他安静地注视着这尊雕像，雷狮也回望着他。许久之后骑士动作了，他拿出了他的剑。鲜有人知道骑士是双剑的骑士，他的两把剑一把火热，一把冰冷，热的那把用来剖开石头，冷的那把用来冻结伤口，像是生来就是为这仪式准备的一般。但骑士并没有立刻就按照王子说的去做，他把那两把剑握于手中，缓缓开口，
这才是你的目的。
这才是我的目的。
你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都是为了这一刻。
好，我明白了。骑士点头说，他顿了顿，又开口，雷狮，我虽然不认可你的行为，但我钦佩你的胆识和自由。
王子像冷笑一声，安迷修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可能有点痛，你稍微忍耐一下。
这下雷狮笑起来了，他笑安迷修假仁慈，先前摘取他的眼睛时从未问过他疼痛与否，现在却假惺惺地要他忍耐，倒不如说他担心一尊石做的像会不会疼痛本身就让人捧腹。但很快他就没法这么悠哉了，因为安迷修把剑刺进雷狮的胸膛了。那把剑很快就抵达了心脏的旁边，失去了繁重的宝石的枷锁，这颗心脏不等安迷修完全剖出便迫不及待地掉落出来。安迷修便让那颗心脏落入怀中。他手里是颗铅做的心，理应沉甸甸地，可他手里的那颗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要飞起。（或许比羽毛还轻，但雷狮大概不想上天堂）骑士怀揣着这颗心离开了，他路过教堂，路过官府，那里的人拖着工具来到王子像的旁边，惊讶地发现王子像已经倒塌，胸膛空空如也。普天同悲，他们为死去的王子举办了极其厚重的葬礼，最后把他扔在田野里，而后接着为要不要再立新像争论不休。安迷修走过宫殿，走过另外两尊王子像，大王子像在欢呼，他虚无缥缈的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个；二王子像无动于衷，石像不需要有思想，也不需要有情感。他又走过茶馆和甜品屋，贵妇们哭泣着为王子哀悼，不明白他为何放弃金银珠宝。安迷修听见怀里的心脏在嗤笑，便用手去抚了抚。
没有变的，雷狮还是那个自私又小气的家伙，从不曾放弃自己的财宝。
他的财宝不是宝石与地位，而是那颗自由的心啊。
安迷修把那颗石像的心从怀里拿出来，跟它对视。王子的雕像被毁灭了，可他那颗铅做的心却还在跳动。
我把它放在哪里呢？安迷修心想。
我把它放在哪呢？安迷修把它放在鸟的翅膀上。我把它放在哪呢？安迷修又把它放到海洋里。现在这颗心正随着风飞向天际，现在这颗心又无拘无束地在波浪中漂流。
做完这一切，骑士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蓝天和海洋。那颗自由的心早在他放手的那一瞬间就离开了，他在监狱一样的身份里呆了太久，是时候呼吸新鲜空气。自由的心不会为单个的人停留，博爱的骑士也不会挽留单独的一个人。他不会感谢骑士，骑士也不认为王子像的心会认同他的信条，但他仍旧祝福王子像，就像王子像认可他这个人一样。
于是等到一切都回归风里的时候，骑士又一次踏上了旅程。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