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影余音现代ver
只不过这个现代大概是跟“我给你钱你替她坐牢”那种弱智霸总文里差不多离谱程度的现代,大部分设定都是我胡诌的,非常不科学,说不定还不如泰拉世界科学(?)
全文4w字一发完
总之就是,小少爷参加变形计,遇到了他的初恋(??)
Something about You and Me
01
巫王咽气了。
或者说巫王终于咽气了。
这位极负恶名却又构建起巨额财富的天才、疯子、艺术家终于在他躺进医院十几年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心电图归于直线,这意味着只有在巫王死后才能开始的战役终于拉开序幕。鉴于这位可怖的巫王只留下了一位尚未成年的继承人,大部分战争必定会围绕着他展开。
有想要侵吞巫王财产的、有想要重现巫王光辉的、有想让巫王的后代和他一起去见撒旦的,总之所有相关人员各展神通。而风暴中心的唯一继承人心里只想着怎么回家开香槟。
黑键对于巫王死了这件事只感到轻松,顶多还有对接下来要经历的种种麻烦事的厌烦。作为巫王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他对巫王的感情约等于他对蚂蚁的感情——意思是没有感情。巫王把不把他当后代他不清楚,反正他没把巫王当祖宗,细究起来他可能还属于“想让巫王的后代和他一起去见撒旦”派的,如果他不恰好就是那个“巫王的后代”的话。
但他作为“巫王唯一的后代”、“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他必须陪在巫王的病床前,见证巫王心电图变成直线的那一刻,把这场戏进行到底。
等到他终于获准回家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要回的“家”又变了。
等在医院门口的女人并不是他前几个月的监护人,但好在不是陌生人。对方叫格特鲁德,去年他的生日宴会上他们就钢琴师的水平有过一番短暂的交流,当时的格特鲁德声称音乐家车尔尼是她的邻居,邀请黑键有机会去做客。黑键自然是以周到的礼仪礼节性接受了邀约,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现实。
格特鲁德为他打开了车门,他见怪不怪地上了车。
“并非是初次见面了,但还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您新的监护人。”
格特鲁德说。
“代理,”黑键回答,“代理监护人。”
他以礼貌的语气订正了格特鲁德自我介绍中的漏洞,每个人都想做“巫王唯一合法继承人”的监护人,所以每个人都是代理。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在不同代理监护人家里来回移动,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想混淆掉“代理”这个词,戳穿他们也是黑键的乐趣之一。
格特鲁德没有任何尴尬的反应,车辆平稳拐过路口,她只是平静地说:“如果这样能让您满意的话,乌提卡先生。”
“别那么叫我。”
黑键听见这个称呼就有点头疼,格特鲁德不紧不慢地指出:但您的所有证件与签名都是这个名字。
当然是这个名字。
黑键戴上了耳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四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于他来说记忆的起点就是躺在病床上被一群黑衣的混蛋们围起来观赏。他从巫王的家乡乌提卡被接回,所有人都用“那位来自乌提卡的继承人”指代他,后来就被简称为乌提卡,再之后所有正式场合他都以这个名字被称呼。
来自乌提卡的乌提卡先生。
谁关心他真的叫什么呢,他从头到脚打上的都是属于巫王的烙印。
黑键清楚自己只是一个行走的未来钱袋子,代理监护人们更乐于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件,所以他很喜欢开口让他们难堪。好在一路上格特鲁德没有过多打扰他,他听着巫王最讨厌的死亡重金属摇滚乐一路离开了巫王遗体所在的医院。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格特鲁德再次向他搭话:
“我知道您度过了非常苦闷的过去,”格特鲁德的语气中有着虚伪的真诚,“您之前的几位监护人——代理监护人,经常以保护您安全的名义限制您的自由,甚至有几年您接近于被软禁。但请您放心,在我这里您拥有更高程度的自由。除了必要的社交之外,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您想做的事。”
“非常感谢你的理解,”黑键也以同样虚伪的礼节回应,“那‘安全’问题该怎样保证呢?”
“您只要带上我为您安排的保镖。”
“我只要带上你为我安排的监控摄像头。”
格特鲁德眼睛也不眨一下:“您说笑了。”
“谢谢你安排的保镖,有他们在我一定不用担心死于你们精心安排的投毒、刺杀等等一系列有悖法治社会的事件,阿姨。”
黑键最后如此说着。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格特鲁德的眉头飞速皱了一下,于是他感到一阵快意。格特鲁德停下车,为他打开车门,叹了口气,状似苦恼地说:
“虽然您不相信我,但我会让您得到真正的自由的,乌提卡先生,我向您保证。”
黑键踏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微笑着对格特鲁德回答:那我拭目以待。
02
像是为了表示诚意,格特鲁德在接他回“家”的当天下午并没有安排“必要的社交”,人形监控摄像头也尽力保持在不会过分打扰他的距离。黑键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之后就走出了格特鲁德的别墅。
格特鲁德曾经在他的生日宴会上说:那位名声全国的音乐家车尔尼先生是我的邻居。黑键决定去寻找一下这位音乐家的住所,毕竟他从小被认为音乐天赋极高(虽然黑键知道这句夸赞百分之九十针对他的血脉),但也对自己的长笛水平有些心得。但格特鲁德的别墅附近空空荡荡,没有别的房屋、更没有邻居,只有一个庞大而优美的公园。
他听到有大提琴的声音从公园深处传来。
这音乐声让他驻足,他侧耳听去,总觉得这个想不出名字的曲调有些耳熟,于是他朝公园的方向走了几步,想再听清楚一些。
大提琴声断断续续。
他踩着琴音的尾巴步入公园,觉得身后摄像头们的脚步声太过杂乱了些,不得不更加专注地去倾听。他的心中浮现出陌生的调子,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开口,唱——
大提琴声戛然而止。
黑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公园的中心。
公园中意外存在着一个广场。黑键环顾四周,发现音乐声是从旁边的独栋小屋中传来的,大提琴声已经停了,取代而之的是钢琴声。钢琴曲流畅而激烈地弹奏一遍后停了下来,再响起的则是不熟练的音符,像是初学者那样费力地照着乐谱弹奏刚刚被示范的曲目。
“这是……?”
“是车尔尼先生的音乐教室,乌提卡先生。”
尾巴立刻回答,
“车尔尼先生会在这里教周边的孩子们一些音乐技巧,偶尔会在露天广场或是附近的音乐厅表演。”
黑键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邻居法。
他想走进音乐教室,问问刚才的大提琴来自哪位导师或是学生,又或是车尔尼本人。但尾巴们紧追不舍,他一下子失去了走进教室的兴趣,于是原路返回。
在离开公园之前,大提琴声也没有再次响起。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明天我可以和您一起去欣赏车尔尼先生的演奏。”
晚餐的时候格特鲁德提出,黑键没有去追究自己并没有对她提起过今天自己行程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格特鲁德驱车带他前往昨天尾巴们提到过的音乐厅,黑键在门口的海报上看到了赞助人格特鲁德的名字,稍微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自己的代理监护人。
“如您所见,我与车尔尼先生有些私交。”格特鲁德说,“虽然偶尔有些矛盾,但并不妨碍我们长久的合作关系。”
她看了眼自己的腕表,将赞助人专属的邀请函递给黑键:
“我接下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希望您能享受车尔尼先生的音乐,以及我的诚意。”
格特鲁德走后,黑键并不急于从后门进入音乐厅。车尔尼的音乐深受当地居民的喜爱,门口早就排起长队。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缓慢而充满期待地等候检票入场,队伍中不时传来歌声和打拍子的声音,舞步在地面上摩擦。
黑键朝队伍的方向又前进了几步。
突然一阵骚动从门口传来,他跟着人群望向骚乱的中心,发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面露难色地被挡在门口。
“我真的是车尔尼先生这次演出的助手……”
他有些急切地说着,但工作人员显然并不买账,对方耐心地听少年解释完缘由,仍然温和而委婉地拒绝:我们会向车尔尼先生确认的。
“可是时间要来不及了。”少年忧心忡忡地说着。
格特鲁德留下的尾巴催促黑键入场,见他对检票处的纠纷感兴趣,尾巴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劝告:
“乌提卡先生,没什么好留意的。车尔尼先生的音乐会经常会有这样的穷鬼试图冒名顶替些什么职位混进去,他们最擅长露出那副无辜的无赖表情……”
“您谦虚了,我觉得你们在无赖方面更胜一筹。”
这句劝告反而给了黑键一些建议,他丢下自己的尾巴们,挤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忧虑的少年身旁。他拉住少年的手臂,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少年犹豫了一下,跟在了他的身后。于是他领着少年绕到音乐厅的背面,那里早已等候着格特鲁德为他安排的“后门”。
接待人愣了一下,被黑键拉着的少年也有些不安,黑键却觉得心情十分愉悦。他状似寻常地将邀请函扔进接待人怀里,像是早就说好了一样带着少年若无其事地入场。直到到了黑键所在的VIP席的岔路口少年才如梦方醒,他心怀感激地朝黑键道了谢,一路小跑地朝着幕后的方向快步离去。
“乌提卡先生,这里是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的……”
接待人面露难色,于是黑键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离开吧,‘闲杂人等’。”
“白垩!你去哪里了?”
车尔尼的质问稍微有些严厉,白垩扣上演出服的最后一个扣子,还没来得及平稳呼吸就满怀愧疚地朝车尔尼解释:
“抱歉!在门口耽误了一些时间……”
车尔尼瞬间反应过来白垩因为临时登台而对于工作人员来说属于生面孔。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样的问题暂时只能埋在心中,他看向拿起了琴弓的白垩,放缓了语调:
“调整一下,马上就要登台了。”
“那是……”
穿着白色的礼服,刚刚被他帮助的少年跟随在车尔尼的身侧走上舞台。黑键从VIP包间的玻璃向下望去,看见少年在大提琴旁站定。
会那么巧吗?
黑键屏息聆听,担心自己错过任何一个音符。伴随着车尔尼按下琴键,少年也拉响了第一个音符。穿插在钢琴声中的音乐填补了钢琴的每一处留白,舞台上的少年尽力配合着车尔尼的表演,拉动着琴弦,一下、一下、又一下。
黑键的眼前慢慢浮现出老旧的房屋、炫目的阳光、以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看不清面孔的孩子们。作为主角的钢琴声在他耳中逐渐消失不见,他的耳和心仅能捕捉到大提琴的音色。他听到了与舞台上的音乐家们所演奏的截然不同的曲调,大提琴的声音中混杂着模糊不清的人声、明明模糊不清,他却好像应该知道歌词。
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那首歌是——
雷鸣般的掌声将他从大提琴的声音中拉了回来,他看向舞台,少年站在车尔尼身旁,仍然握住大提琴的琴弓。他有些惊喜地看向观众席,仿佛没想到会有如此好的效果。而后他向想起了什么似的顺着高处的VIP包间寻找起来,终于与他对上视线。
谢、谢
黑键莫名其妙地读出了对方的口型,一下子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大提琴的音色任何萦绕在他的耳边,他没忍住再次看向了舞台上的大提琴表演者。这次对方没有再看向他,他朝观众席深深鞠下一躬,离开了舞台。车尔尼仍坐在钢琴旁,报幕人报出了下一首曲目的名字。
结束的时候格特鲁德开车来接他,黑键仍然在出口处寻找那个少年的身影。他找到了,少年换回了他入场时那身稍微有些破旧了的衣服,长发散开,手里只拿着琴弓。他与车尔尼交谈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黑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看,少年却突然回过了头。
笑容在对方脸上绽开,他朝他挥了挥手。
咣当一声。
名为一见钟情的花盆在黑键头顶上炸开了花。
03
白垩的一天从凌晨时分开始。
他一天要打很多份工,有些可以合并——比如说帮小吃店的店主送食材和替咖啡店的老板取报纸;有些则需要占据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比如说在车尔尼先生的音乐教室为孩子们做代理老师。车尔尼先生也会借大提琴给他,让他去公园中心的广场上为周边的居民演奏几首曲子。
他的工资大部分用来给爷爷买一些基础的药物,爷爷有时会抗拒治疗,但他从小与爷爷相依为命,从莱塔尼亚的最东边流浪到最西边,今年才在这里的集装箱中勉强安了家。这一年爷爷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流浪,他自己的身体其实也——
感谢小吃店的店主、感谢别格勒店长、感谢车尔尼先生。
总有一天他要消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在他还活着的这些日子里,他想记住这些对他很好的人们。
白垩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好,拿起琴弓,深吸一口气,琴弓与琴弦相触,他慢慢组织着旋律。他回忆起昨天与车尔尼先生的同台演出,旋律顿时欢快了几分。白垩并不认为自己的水平足以与车尔尼先生共演,只是车尔尼先生原定的搭档横遭车祸,不得已才让他顶上。所幸他的演出并未让车尔尼先生蒙羞,现场掌声雷鸣,他在结束后也得到了车尔尼先生的点头。
还有那位帮他赶上了演出的先生。
他将感激的心情融入到音符之中,白垩表演结束后刻意找寻了一下那位先生的身影,在二层的玻璃后看到了对方。先生——也许没那么合适,毕竟他们看起来年龄相仿,对方的额头都贴在玻璃上,似乎相当享受车尔尼老师与他的音乐。他在最后向对方道谢,也不知道那位先生有没有理解他的谢意。
白垩轻轻拉动着琴弓。
突然另一串音符加入了他,他认出那是长笛的声音。音乐的主人看准了他停顿的间隙加入了演奏,让他稍微有些意外,不得不调整节奏跟上对方。周围倾听的居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意料外的情形,仍然笑着在音乐声中交谈着。白垩循声望去,身着黑色礼服的看上去就很有钱的小少爷吹着长笛走向他,坐在了他的身边。
“啊……!”
白垩认出了他,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昨天帮助了他的有钱人像是熟悉已久的老朋友一样与他合奏,对方吹着长笛,并不能和他搭话,只向他投来演奏完这曲的眼神。于是白垩笑了起来,配合着对方的步调,他们合奏完了乐曲的最后一小个段落。
“谢谢您昨天对我的帮助。”
白垩朝对方伸出了手。
黑键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昨天的大提琴手,格特鲁德的别墅周围根本没有邻居!格特鲁德在开车接他回去的路上注意到了他的魂不守舍,出言询问他是否享受今天的音乐会。黑键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于是格特鲁德提出:
一个月后车尔尼先生会举行更为正式的音乐会,届时我再邀请您同去。
但一个月太久了,黑键思来想去,决定带上自己的长笛去车尔尼的音乐教室寻找有没有昨天那位大提琴手的身影。他久违地练习了一下长笛,开始思考要如何向对方搭话。
一定要问一问最开始他演奏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黑键想。
第二天他就在公园里看到他想找的人,对方坐在长椅上为附近的居民们演奏乐曲,嘴角带着笑。黑键于是突发奇想地吹响了长笛,将独奏变成了合奏。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合奏,黑键想,却好像事先彩排过好几次一样顺利。他们没有出任何一个差错,甚至听众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毫无预谋的演出。他们似乎天生就该这么合奏,他们天生就该是搭档、朋友、是——
一曲终了,他还不知道名字的朋友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黑键以他最优雅的礼节回应了对方。
在黑键即将问出对方的名字之前,音乐教室门口出现了一阵骚动。和他年纪相仿的白发少年回头看去,露出惊讶的表情。
车尔尼从音乐教室中走了出来,径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刚刚是你在和白垩合奏吗?”车尔尼问。
白垩,原来他叫白垩。黑键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车尔尼就黑着一张脸,发出了愤怒的声音:
“合的什么东西!”
黑键的脸一瞬间比他的名字还黑。
04
“恕我失礼,您和车尔尼打赌的行为已经在您的代理监护人候选人中引发争论了。”
格特鲁德从不掩饰自己对黑键的动态了如指掌的事实,她只是语气平淡地指出。
昨天黑键第一次踏入了车尔尼的音乐教室,闻名莱塔尼亚的音乐家对他和白垩的合奏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和指责,甚至质疑他对音乐的态度。黑键当然是无所顾忌地对骂了回去,车尔尼被他气笑了,他也被车尔尼气笑了。白垩在中间周旋劝架,于是音乐家指名了几首乐曲,要他和白垩再合奏几次。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和白垩灵魂都在共鸣,但每一次车尔尼都能找出他音乐的瑕疵。不可否认车尔尼说的是事实,但黑键对于对方对自己不认真的指控怒不可遏。一时间教室中的争吵激烈到孩子们抱着各自的乐器瑟瑟发抖,白垩拉了一把他的袖子,他才稍微冷静一点。
“这顶多是因为我和白垩才刚刚开始合奏罢了。”
最终,黑键对车尔尼说,
“如果我们一个月后能达到和您同台共演的水平,请您对我道歉。啊,但不用对我的老师道歉,有关您对我老师的指控我认为您说得很有道理。”
“让我猜猜,他们一定是在说我不应如此抛头露面,指责你放任我置于如此危险的环境之中,也许还列举出了之前几次我被刺杀的经历,企图让你失去我现在的代理监护人的职位。”
黑键也回应着格特鲁德,面不改色。
格特鲁德点了点头:完全正确。
“不过大概要让他们失望了,我并没有以‘乌提卡先生’的名义向车尔尼提出赌约。”黑键切开盘子里的牛排,语调上扬,“我是以我个人的名义,黑键的名义提出的赌约。白垩和车尔尼甚至不知道我是‘乌提卡’。”
“您也知道,那些人是不会认可这个说法的。”
“那是你的事情了,我亲爱的监护人。”
“那么,黑键,”像是对于黑键将“代理”两个字去掉的礼尚往来,格特鲁德并没有再用那个让他反感的名字称呼他,女人示意佣人撤掉自己面前的空盘,询问对方:
“您对我为您准备的‘自由’满意吗?”
周围的人逐渐离开餐厅,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与格特鲁德两个人面对面。黑键明白格特鲁德这个眼神的含义,那是别有所图的眼神,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在身边不同的代理监护人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但没有一个代理监护人试图拉他做同盟,于是他直视格特鲁德的眼睛,回答:
“还不错,我很少能像今天这样和同龄人一起玩乐、甚至和人吵架。”
“您想要真正的自由吗?”格特鲁德问。
“你会给我真正的自由吗?”黑键将问题抛回去。
格特鲁德笑了起来:
“如您所猜测的那样,我确实有我自己的目的。但我的阴谋于您来说并没有任何坏处,只会给您带去您想要的自由。您什么也不用知道,也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在恰当的时间,在放弃继承权的协议上签字就可以了。”
“你们会让我放弃吗?”
黑键反唇相讥,格特鲁德却不为所动:在恰当的时机,会的。
餐厅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离开、离开“乌提卡先生”的称号、放弃那份让他窒息的继承权。他从小就想这么做了,他试图把这一切狠狠扔掉过,但代理监护人们捏住他的笔杆,他只能在他们筛选过的文件上签名;九岁的时候他试图逃走,在一公里以外的车站就被他们礼貌却强硬地请回,然后度过了将近两年连大门都不能踏出的日子。
如果真的能够摆脱所有的尾巴。
如果真的能像这样独自一人去找白垩合奏、去找车尔尼吵架。
黑键握上了格特鲁德伸出的手。
狼一样的女人轻轻晃了晃他们缔结的契约、隐秘的同盟,率先给出了自己的诚意:
“以后,在您进入室内的时候,保镖们只会在门口等您,不会跟随您左右。”
“有‘危险’的话我会叫他们的。”黑键讽刺地说。
05
和格特鲁德达成一致之后,黑键的尾巴直接少了一半以上,现在仅剩两个黑衣保镖沉默地尾随他。他马不停蹄地奔向他和白垩第一次合奏的公园,意料之外地没看到白垩的身影。黑键敲响了车尔尼音乐教室的门,他的尾巴们也如约在不远处耐心等候。
“白垩今天上午不会来。”
车尔尼对他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但尽量耐心地解答了他的疑问,“他上午应该会在街那边咖啡厅打工。”
打工?
黑键并非没有听过这个词,只是不觉得这个词会跟还没有成年的他们挂上钩。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很多无良商家压迫童工的消息,他对这些和他的代理监护人们一样的商人的嘴脸心知肚明。于是他调转方向朝着车尔尼提到的咖啡厅的方向前进。
隔着玻璃门他就看到白垩在里面,穿着不太合身的咖啡厅店员制服,白发扎起,正在记录客人的点单。黑键打开门,走到白垩身边,对方有些惊喜地问:
“黑键?你怎么来了?要喝点什么吗?”
“我是来找你合奏的。”
黑键说,他打量了整个店铺,在柜台后锁定了店长。确定了目标之后他在白垩返回柜台取饮品和甜点的时候当着这位涉嫌雇佣童工的黑心老板的面对白垩说:
“我可以支付你在这里一个月的工资,白垩!你的才华不应该浪费在这里,我们先去练习吧?”
“等、黑键!!”
白垩吓了一跳,慌忙去拽他的袖子。他焦急地看向一瞬间笑出声的店长,急急忙忙地解释:“别格勒先生!黑键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之后的工资我也可以……呜哇!”
慌不择路地捂住黑键的嘴,白垩匆匆忙忙地向店长道歉请求暂离,在别格勒先生的笑声里将黑键拉到了一边。
“……你是说店长其实很照顾你?”黑键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白垩点了点头,他没有对黑键生气,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他向黑键详细解释:其实咖啡厅不需要那么多的员工、其实别格勒先生并不是不能自己去取报纸、其实隔壁的小吃店也可以自己去取一天的材料。但他需要钱生活、需要给爷爷买药,因此他们愿意为他提供这样的工作。小吃店店主经常会以“第一份早餐只是用来热锅”的名义请他吃早餐、别格勒先生也时不时会留一些面包给他,甚至会让他带回家给爷爷。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黑心店主压迫未成年。
……甚至是人间自有真情在那挂的。
黑键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简直想为自己的失礼朝店长三鞠躬。他偷偷向别格勒的方向看去,对方只是憋笑,然后朝他挥了挥手。于是他脸颊略微发热,飞速地转过头重新看向白垩。好脾气的白垩真的完全没有生气,他甚至感激地对黑键笑了笑:
谢谢你担心我,黑键。
于是黑键更愧疚了。
一半是出于补偿,一半是出于希望帮白垩分担一些工作,黑键提出上午也在这里帮忙,以此换取白垩下午和自己练习合奏的自由时光。结果黑键作为被幽禁的小少爷实在对劳动一窍不通,双手如同新长出来的一样笨拙,在帮忙的过程中总共将三个人的订单送错了位置、换到后台帮忙的时候又总共打碎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盘子,换来别格勒和白垩两人份的偷笑。黑键在哗啦啦的流水旁无地自容,尽管别格勒笑着说没有什么,他也坚持以十倍价格赔付了他为对方造成的损失。
“要去哪里练习?”午后黑键提出。
白垩愣了愣,似乎想不出还有什么选择。尽管如此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对方:
“去教室旁边的广场吧?”
“……有别的选择吗?”黑键有些不情不愿地提出,“我可不想练习到一半的时候车尔尼再从教室里冲出来对我一通乱骂了。”
白垩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但是我没有大提琴……不去车尔尼先生那里的话……”
黑键已经快要出乎意料到麻木,他回忆起白垩似乎有些困窘的生活,似乎是不太像是会拥有自己的大提琴的样子。但白垩演奏得那么好,他总觉得白垩应该拥有自己的乐器。他还没有不识气氛到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的地步,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如果格特鲁德家里有一架大提琴就好了。
但格特鲁德家里只有钢琴和他的长笛,没有办法凭空立刻变出大提琴。况且他和白垩刚刚相识,贸然为对方购买乐器似乎只会给白垩带来过多惊吓。利弊衡量后黑键不得不承认他只能捏着鼻子去车尔尼的音乐教室旁边,甚至要在白垩借大提琴的时候对车尔尼预告他们要开始练习,忍受车尔尼时不时的突击辱骂(当然只针对他)。
但车尔尼不愧是音乐家,虽然挑剔,虽然和黑键有赌约,他仍然不吝啬指导两人的合奏。黑键在他的考核对象面前将同一首乐曲吹了一遍又一遍,车尔尼的眉头持续紧皱,仿佛已经石化。
“我并不认为一个月之后黑键能与我合奏。”
车尔尼在下午的训练之后毫不客气地评论,眼睛瞪着和他顶嘴的黑键。于是黑键拉起白垩的手,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那一个月之后走着瞧。”
“他绝对对我有意见!”在离开的路上黑键愤愤不平地对白垩抱怨,“我听格特鲁德说他们有时候会有矛盾,车尔尼的意见不会就从这里来的吧?”
“我觉得车尔尼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白垩听着黑键的抱怨,开口为车尔尼辩解了一下。黑键松开了抓着白垩手腕的手,回答说:我知道,虽然几乎是吹毛求疵,但他提出的问题我确实都有。
白垩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黑键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白色的少年摇了摇头,只说黑键果然是个好人。不知为何被发了好人卡的黑键更加困惑,白垩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认真地鼓励黑键:
“但我觉得我们比昨天的合奏更加合得来了,一个月之后我们一定可以得到车尔尼先生的认可的!”
“是我得到认可,他看起来完全认可你,你已经能和他合奏了。”
“那只是运气好啦。”
走出公园,黑键还想继续和白垩说些什么,但白垩停住了脚步。他转向与黑键相反的方向,朝黑键挥了挥手:
“我家在这个方向,谢谢你黑键,我今天很开心。”
“咦?”
黑键朝白垩所朝向的那个方向看去,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建筑物,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长方体的角落,比起住房更像是集装箱。黑键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白垩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但他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挥了挥手,笑着说:
“明天见!”
06
“白垩!”
紫发的少女远远向他挥手,白垩认出那是经常为爷爷免费看诊的芙蓉,于是加快脚步朝着对方跑去。他很快与芙蓉并肩,担忧地问对方:
“今天怎么来了?是爷爷的病恶化了吗?”
芙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老人家的病……虽然没有恶化,但像这样基础治疗的作用是有限的,还是尽快住院更好。”
“……嗯,我会努力的。”
“不、我不是为爷爷来的,”芙蓉摇了摇头,快走两步挡在白垩面前,双眼直视着他的瞳孔:
“我是为你来的。”
“……”
见白垩沉默,芙蓉的语气急切起来:“你的病、虽然现在还能正常生活,一旦发病治愈率低于百分之三十!拖延下去的话你会死的!”
白垩看着她,再次微笑起来:
“嗯,我知道,上次罗德岛为我免费体检的时候博士告诉过我。”
“那你……”
“我还年轻,身体还很好,优先治爷爷的病吧。”
顶着芙蓉不赞同的眼神,白垩突然露出和他这个年龄相符的,有些活泼的表情。他看着芙蓉,压低了声音,用对方无法拒绝的语气说:
“拜托你向爷爷保密,芙蓉。”
已经有孩子注意到了这个方向,集装箱里呼呼啦啦冒出来一堆闪亮亮的眼睛。脏兮兮的孩子们看到白垩的归来,纷纷从简易的家中跑出来,将白垩和芙蓉团团围在中间。他们中的大部分脸上都带着病态的苍白,有几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孩子们之后是同样疲惫且虚弱的大人们,尽管满脸病容,他们仍向他们的邻居打起招呼。集装箱的尽头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白垩迈开脚步,跑向了亲人的身边。
“哪家的大提琴最适合白垩呢……”
躺在床上,黑键已经从到底要不要给白垩买大提琴思考到了买什么样的大提琴如何送给他。在他看来白垩值得最好的乐器,但定制需要花相当长一段时间,白垩大概也会拒收这份过于贵重的礼物。
果然还是假装家里有闲置的大提琴,借给白垩用,最后再说送给他好了。
黑键暗暗决定。
他打开手机,开始挑选最适合白垩的大提琴。其实他并不知道白垩的喜好、白垩擅不擅长其他乐器、白垩从哪里来、又有怎样的追求和烦恼。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他只能笨拙地、将所有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堆到对方面前。
剩下的就慢慢了解吧!
他对于未知和未来总很有信心。
在几乎挑花了眼的大提琴介绍中,黑键慢慢闭上了眼睛。临睡前他想起今天分别时白垩对他说的话,于是小声重复着:
“明天见,白垩。”
“嗯,他们已经见面了,白垩的状态很适合下一步的计划……嗯,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格特鲁德对电话的另一头毕恭毕敬地说,伸手按向自己的眉心。她的眼中全是厌烦与疲惫,语气上却始终保持着谨慎和恭维。电话那头的人向她说了些什么,格特鲁德点了点头:
“请您期待一个月后的‘演出’。”
挂掉电话,格特鲁德慢慢出了一口气。一个月后……她看向二楼黑键的房间,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她用憎恨的眼神瞪视着刚刚还在发出声音的电话,最终走回自己的房间。那里放置着一架乌黑发亮的钢琴,她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一支乐曲。
车尔尼啊,车尔尼啊。
她发出一声叹息。
她的琴声逐渐狂躁起来,那其中听不出除了憎恶与诅咒外的情绪。她用琴声咒骂着整个世界,直到月亮从西落下,太阳从东升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07
黑键始终没找出邀请白垩去自己家里试用大提琴的机会。这两周以来他逐渐适应了上午和白垩一起到处帮工,午饭后和白垩练习到黄昏的生活。车尔尼逐渐对他们的合奏不再全盘否定,大部分时候他安静地听,在一曲结束后报出他们失误的段落(一般是黑键失误的段落),要他们再来一遍。
尽管严苛的车尔尼老师还没有松口承认他们有资格和他同台演出,态度确实在转好。
“黑键,”车尔尼在一天的练习结束之后叫住他,虽然仍皱着眉头,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但你的情感始终不到位。”
“我认为我的情感没有什么问题。”黑键回答。
车尔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问他:你知道这段应该用怎样的情感吹奏吗?
满足。黑键回答。
车尔尼肯定了他的答案,却没有肯定他的感情。回去的路上黑键与白垩讨论这件事,黑键皱着眉头问白垩是怎样演奏这部分。
“……我……想起小时候饥肠辘辘地回家,爷爷递给我一块完整的面包。”白垩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满足,满足。如此小事都会让白垩满足,为什么自己以和白垩合奏的满足心情去吹奏却始终不合格?黑键想不出原因,也不好意思告诉白垩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怎样的画面。
入夏之后天气逐渐炎热,天气预报声称夜间会有暴雨,于是午后更加闷热。黑键自己穿一身黑,尤其吸热,吹奏了两遍就已经大汗淋漓,皱着眉头让跟随的两个尾巴分出一个为他和白垩购买冰饮。
白垩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碳酸饮料,对黑键和递给他饮料的人都好好道了谢。黑键看着白垩披散的长发,觉得对方一定比自己还要热。但比起似乎马上就要脱水虚脱的自己,白垩看起来身体状况良好,这让黑键有些挫败。下午三点过后黑键彻底失去梦想,一个音都没法吹响,只能听着蝉鸣瘫在椅子上发呆。
白垩凑过来问他:今天要不就到这里吧?
黑键摇了摇头,发出虚弱的提议:去我家,我家有空调。
白垩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保镖,有些迟疑:“我可以去吗?格特鲁德小姐……”
“不用管那个阿姨的意见。”黑键快速地说,企图打消对方的顾虑。看白垩还有些犹豫,他又补充:接下来天气只会越发炎热,再这样下去是没法让车尔尼满意的,我们必须多加练习。而且我家里也有大提琴,你不用担心乐器的问题!
况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也想邀请朋友去家里做客。
最后黑键飞快地说,别开了视线。
白垩站在别墅的门口,显得有些拘谨。他低头看向自己脏了的鞋子,又看到自己袖口处破开又缝好的针脚,看向身边的黑键。黑键推着白垩的后背和他一起走进别墅,格特鲁德并不在家,整个家中静悄悄的。他迫不及待地拉着白垩的手,走进自己的房间,去展示那架他两周前就想交给对方的大提琴。
白垩拉起琴弓的时候黑键觉得这把大提琴正是为他量身定制,他们很快合奏了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黑键觉得他们的配合更加默契。于是他状似不经意地提出:
“这把琴你先用吧,”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平无奇,“这把大提琴是我的,格特鲁德那家伙不会碰,我最近又只练长笛。你把它带回家的话也可以更自由地练习了。”
“但是如果我不小心弄坏了的话……”
“无所谓。”黑键做出一副沉稳的样子,“这把琴放在这里才是蒙尘,交给你演奏才更让它开心吧。”
白垩沉思很久,才最终点了点头:演出结束我就还给你。
不会让你还给我的。黑键在心里说。
傍晚时分下起暴雨,格特鲁德仍然没有回来。白垩本来想向黑键借一把雨伞,或者就这么跑回家。但黑键认为夏天的雨随时都会停止,建议白垩留下吃晚饭,等到雨小一些、或者干脆等到雨停再走。
要给家里打电话吗?黑键问。
白垩只是笑了笑:家里没有电话。
“我以为格特鲁德小姐是你的家长或是姐姐。”
肩并肩坐在黑键房间里的沙发上,白垩看着窗外的雨,跟黑键搭话。黑键正在沉迷于给白垩挑选一条发带,听到这句话才回过头来,露出嫌弃的表情:
“只是代理监护人而已。”
“代理?”
“试试这个!”他拿起一条黑色的发带,跃跃欲试地要把白垩的头发像他在舞台上那样束起来。白垩推辞失败,只能任由他操作。黑键一边给白垩梳着头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听说过巫王吗?我是那个老头的现存的唯一的后代,即将继承他的财产。做我的监护人就相当于握住了一个人形钱袋子——我想他们宁愿我是一个真的钱袋子,最好像老头一样躺在床上随时准备咽气,等他们商量好如何分钱之后拔我气管。
“所以从我五岁被接回来的时候就频繁更换代理监护人,我会在一个代理监护人家里住到他被另一个薅下来,然后搬到胜利者家里去。每个人都试图证明他们最适合做我的家长,为此表现出令人作呕的保护欲,最长的一次我一整年没有踏出房间、两年没有出过大门。
“像这样能和你天天合奏,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自由和满足的了。
“总有一天我要像你和车尔尼一样,能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不再用被乌提卡先生称呼,然后让这些该死的代理人们见他们的巫王老大去。”
“所以这就是你吹奏昨天那段的时候想的事情吗?”
白垩突然指出,黑键一下子呛到,剧烈地咳嗽过后他欲盖弥彰地把镜子摆到白垩面前,要他看看样子。白垩偏头看向黑键绑在自己头发上的发带,若有所思地问:
“黑键,你的衣服全是黑色的吗?”
“大部分是。”黑键打开自己的衣柜,向白垩展示。衣柜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不同款式的礼服,大多是黑色,并且都有着复杂昂贵的装饰。他露出稍微有些得意的表情:
“去年我生日宴的时候,有个我记不住名字的家伙奉承我说‘您的衣装沉稳,就如同您一样。’,你猜我回复了什么?”
白垩配合地问:回复了什么?
“‘是的,在葬礼上穿也十分合适。’”他笑着复述了自己当时的回答,“那家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尽力保持微笑的样子真是滑稽极了。”
白垩也跟他一起笑了起来,黑键于是像得到了鼓励一样兴致勃勃地提议:
“白垩!明年我的生日宴你也一起来参加吧?我来为你准备一到白色的礼服,我们就站在一起,一定非常有趣……白垩,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记不太清了,”露出抱歉的表情,白垩摇了摇头,“很久没有过过了。”
“那和我一起过吧!”黑键看向他,提议,“以后我们的生日就是同一天,我把我收到的礼物都分你一半……”
“可那是给你的礼物吧?”
“不是给我的,是给他们心目中的‘乌提卡先生’的。当然,我也会给你准备我的礼物的。”
“那我也要准备回礼才行。”
“你能来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演奏,作为送我的礼物。”
雨声逐渐停歇。
白垩小心地避开水坑,走向集装箱聚集地。暴雨过后所有集装箱都湿漉漉的,有几个孩子在打扫从缝隙中渗透进家里的水。他快步走回自己家的方向,发现爷爷就坐在门口。
“爷爷!快回去休息吧!”
他急急忙忙地去搀扶地上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回只有破烂床板的木床。爷爷看了他一眼,问: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嗯!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他叫黑键,今天邀请我去家里做客……”
老人静静地听他兴高采烈地讲完今天的经历,说起和黑键的合奏、聊起黑键遇到的挫折、又谈到车尔尼老师的指点。直到坐在床上,白垩仍然满足地诉说着。
“黑键说也想来我们家里做客。”他最后这么说着。
“白垩,”
爷爷突然打断他,语气有些严肃,
“你认为他是好人吗?”
“嗯,黑键是好人。”他的回答毫无迟疑。
于是老人缓缓出了一口气:
“明天开始,我会去罗德岛接受治疗。”
“真的吗?太好了!”
白垩急急忙忙就要冲出闭合不上的集装箱大门,去告诉芙蓉这个消息。罗德岛已经免除了爷爷治疗的大部分费用,但倔强的老人始终不肯接受治疗。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爷爷终于松了口,他只打算赶快告知罗德岛,好让爷爷明天一到就能住下。
08
在黑键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一直认为被软禁在半大不大的房间中一整年是最痛苦的事情、出门必有人尾随是最厌烦的事情、无法做任何出于自己意志的决定是最可怖的事情。
直到他拜访了白垩家。
半大不大的房间在白垩家所住的集装箱比也大得过分,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有的房间竟然可以不通电靠蜡烛照明;所有集装箱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大概所有的动静邻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有腐臭的味道从旁边的集装箱内传来,他没有去问那里有什么。
白垩带他走进这片集装箱密布的区域时就引来了注目。大人们看着他亮丽的衣装露出迷茫和惴惴不安来,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有几个孩子看到白垩眼前一亮,想要跑过来的时候被家长一把抓回身后,再快速合上门,从门缝里谨慎地打量,又在被他注意到之后瞬间关紧门。
白垩充满歉疚地打开了属于他那间集装箱的门:
“抱歉,黑键……大家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你知道,这些集装箱住房其实并不是那么合规矩,大家都是被驱逐过的人,所以……”
“……我知道。”
黑键稍微有些艰难地说,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他脑子里浮现出读书读到过的有关玛丽皇后的故事,这时候他有点痛恨自己从小还算有点自满的记忆力,他记得他在练习的间隙向白垩抱怨生活不顺的每一个标点符号他都能回忆起来。昨天夜里他还向白垩抱怨自己从小在多个代理监护人家里辗转的不便,当时白垩并没有做出评价。
白垩说过他是今年才来到这里的。在那之前真正辗转居无定所的是白垩才对。
黑键承认自己很喜欢给一些人难堪,但他真的无意讽刺白垩。
他只是不知道。
与他的尴尬与愧疚导致的不自在相比,白垩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黑键是否会介意邻居们的敌意,但黑键又有什么立场介意呢。
他只是不知道。
黑键坐在白垩家唯一能坐的地方——那张看上去似乎连床板都不完整的床,坐下的一瞬间他产生直接坐在地上的错觉,但在他所受到的教育中,地面是除了摔倒不该坐下的地方。也许坐在地上会更好,至少地面不会像这样摇摇欲坠。
“白垩……”他迟疑着问,“你平时就睡在这里吗?”
白垩正忙着从那个破旧的水壶里倒出一些水,倒在看上去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杯子里,递给黑键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才接住。面对他的疑问,白垩摇了摇头:
“床给爷爷睡,我一般睡在地上。”
原来不铺榻榻米的地面也可以睡觉。黑键在心里记下这条知识点。
白垩伸手拉过一把椅子——他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那里那个是椅子——坐了下来,黑键深吸一口气,秉着“这是白垩给我倒的水不能失礼”的心情喝下一口,结果因为过于紧张呛咳起来。白垩慌慌张张地重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急忙道歉:
“抱歉……!我没想到、不,我去给你买别格勒先生的咖啡吧?”
“咳、不是!我、我不是!”
放任这样下去自己娇生惯养完全不理解白垩生活的印象就要在白垩心中生根了!黑键左手握紧水杯,右手去够白垩的手腕,差点把水洒一地,为证明自己真的没有事他又喝了一口杯子中的水:
“我只是不小心呛到了、咳。”
顶着白垩仍然有些担忧的眼神,黑键平复了一下呼吸,转移话题:
“白垩你的爷爷不在家吗?”
白垩顺着他的台阶而下:“爷爷昨晚终于松口去接受治疗了,早上刚刚去罗德岛报到。”
什么病?严不严重?缺不缺钱?三连问即将从黑键口中问出,奈何刚刚的呛咳还没完全被压制,他说出口的只有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如何给白垩送套房子如何给白垩的爷爷换到最好的医院,白垩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他只是将装长笛的盒子递给黑键,拿起了属于自己的琴弓。
黑键稍微有些焦躁,技巧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但他仍然能感受到车尔尼提出的问题:情感、情感、该死的情感该死的不到位。白垩的情感能够填补整个乐曲的空白,让曲子不至于像是照本宣科般僵硬。但属于他的部分任何生硬不堪,车尔尼让他注意到自己的问题之前他只觉得是车尔尼挑剔,但现在他自己都无法满意自己的演奏。
冷静,黑键,冷静。
白垩察觉到他的不耐,出声安慰他。
黑键的火气一下子消了一大半,白垩是他所认识的脾气最好的人。住在这样的环境也仍然能保持天使般的心肠,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因为对他有所图而在他的讽刺之下勉强保有耐心,但白垩面对明显已经成了自己的拖累的他也仍能微笑以对。于是他只是苦恼地放下长笛:
“……我现在开始担心没法赢车尔尼了。”
“我们还有两周的时间!相信自己,黑键!”
伴随着心焦的还有燥热,集装箱有些闷热,铁皮已经完全被太阳晒透,夏季内部就仿佛一个蒸笼。黑键在闷死在盒子里与去太阳下接受暴晒之间权衡一下,选择了后者,于是他们转移阵地,来到树荫下重新开始。
黑键长出一口气,第一次发现室外在某些方面竟比室内凉爽。但这样也比不过空调房,他开始斟酌词句,寻找着最合适的借口让白垩再次到自己家里去。
……要不干脆说服他搬过来?黑键有些跨越地想。
突然草丛里冒出来一张脏兮兮的脸,黑键吓了一跳,显然他的尾巴们也警惕了起来。但白垩认出那是住在集装箱区域的孩子,于是黑键呵止了尾巴们驱逐对方的行为。
孩子有些犹豫地问:白垩哥哥,你们还会继续吗?
白垩看了一眼黑键,面露为难。黑键在这一瞬间觉得无论是温度还是焦躁通通不是问题,他挺直后背,任由汗水从下巴滴落,他以一种无所畏惧的心态看向白垩,点了点头。
重新开始练习的第二遍孩子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再之后是五个、七个,当他们重复练习第十遍的时候闲着无事的大人也围了过来。黑键犹豫了一下,暂时放弃了他和白垩练习了两周的用来与车尔尼打赌的曲子,从入门的练习曲演奏到流行曲,他们将练习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表演。就如同在音乐厅中或是在广场中一样,大家小声地交谈着,脸上都带着笑容。
每个人都喜欢音乐啊。
黑键想着。他的手指在长笛的孔洞上来回移动,大脑却有些放空。一曲终了,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率先鼓起了掌,拍了两下手后却忌惮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衣保镖们,停止了动作。但孩子们并没有那么多的动静,有人带头后,他们就像是刚刚想起还可以这么做一样疯狂而热烈地鼓起掌来,脸颊因为兴奋和炎热通红。那之后更多的人加入了鼓掌的阵营,有个男人吹了声口哨:
安可!安可!
白垩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冲他笑了起来。
黑键的内心一下子被奇异的自豪感填满,仿佛他所在之处并非炎炎夏日中散发着奇妙气味的集装箱居住区,而是富丽堂皇的表演厅。台下所坐着的名流们与盘腿坐在树荫里的孩子们没有区别——不,孩子们的喜爱更加真诚,没有一丝奉承与虚伪。
……这就是车尔尼要白垩去公园的广场演奏的原因吗?
他后知后觉地理解。
于是他站起身来,向面前的听众们行了一个标准的谢幕礼,黑键说:
“……谢谢。”
有个胆大的孩子问:我可以试试吗?
白垩将琴弓交给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把大提琴不是音乐教室的共有财产,孩子也不是音乐教室的学生。但大提琴的主人黑键抱住了另一个扑上来的孩子,耐心地帮他将手指放在正确的位置。越来越多的孩子们围了上来,争相排队,甚至还有几个大人也跃跃欲试。一直到那一天的结束,他们也没再有机会再练习一遍。
“明天我还可以来吗?”
黑键问。
夜幕降临,白垩与他并肩走出集装箱居住区。会热吗?在这里待着会不会不习惯?如此疑问在对上黑键认真的眼神时烟消云散。于是白垩扬起笑容,点了点头:
“当然!随时欢迎!”
09
接下来的一周黑键都是在集装箱居住区度过的。最开始他以为自己不会习惯,但他逐渐可以忍受有些浑浊的饮用水和宛如蒸笼一般的集装箱。第二天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给了孩子们一些简易口琴,教他们如何发出有变化的声音。
明明与车尔尼赌约的期限只剩一周,黑键却好像不再在意赌约的输赢。他和白垩练习的时间缩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陪着那些孩子们学习新的曲目。黑键也是第一次知道酷暑也不一定要在冰块中度过,他和白垩从一个树荫下跑到另一个树荫下,在过程中争夺着不让对方踩到自己的影子。
吹奏喜悦的段落时,他想起孩子们的笑;吹奏悲哀的段落时,他想起集装箱里女人压抑的咳嗽声;吹奏悔恨的段落时,他想起自己先前对白垩无病呻吟的抱怨;
吹奏满足的段落时,他想起第一次去到白垩家里与他合奏时,那些曾经不被他视为平等的人们雷鸣般的掌声。
“……黑键。”
车尔尼突然侧过头看向他。
“又有什么问题吗?大音乐家车尔尼先生。”黑键问。
“不,”出乎他的意料,车尔尼的表情第一次如此柔和。他像是刚刚开始正视黑键一样打量他,说,“这是三个星期来第一次你的情感到位。你想到了什么?”
“……我……”
白垩在他身边笑出声,他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心友了,白垩轻而易举地知道他是想着什么吹奏。黑键稍微有些脸红,又不愿在车尔尼面前表现出来,于是别开了脸。车尔尼好歹也有过青春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点了点头,拿出了两份乐谱:
“接下来的一周你们练习这个,音乐会上演奏。”
“……意思是?”
白垩看上去比他还要激动,屏住呼吸追问。
“我向你道歉,黑键。”车尔尼诚恳地说,“你对音乐的态度比我想得认真很多,你和白垩完全可以与我在舞台上合奏。”
“我接受了。”
他以往最擅长以周全的礼仪说出讽刺的话,但这次他没能忍住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带着纯粹的喜悦的笑容,接过了车尔尼手中的乐谱。
10
“老人家!”
芙蓉跑向站在窗边的老人,谨慎地扶住对方,将他带回病房。老人沉默地走在路上,芙蓉向对方搭话:
“您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白垩之前不是说一个星期后有机会和车尔尼先生同台共演了吗?如果您到时候恢复情况良好的话,也许我可以陪您一起去看!”
“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老人叹息着,“音乐会我没法去看了。”
“……您还是有机会的。”
“哈,我当然有机会。但他们会给白垩机会吗?”
老人的语气突然充满了嘲弄,芙蓉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担心老人已经了解了白垩平静之下危险的身体情况。但老人只是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没办法去看白垩的音乐会,但我还有事情能做……是的,是的,我必须活到那个时候……我得去做那个证人。”
老人突然停住脚步,看向芙蓉的眼神不再像是一个长年疾病缠身的老年人:
“你们罗德岛,并不只是一家简单的医疗公司。
“……我想和你们的博士做个交易。”
11
得到了车尔尼的道歉与合奏的许可,黑键满意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朵上。他拉着白垩走进商业街,径直朝着一家酒吧走去。
“等一下黑键!我们还未成年吧?”白垩猛的向后拉了他一把,黑键沉默一下,一下子有些尴尬:
“……我九岁的时候那群人就试图灌我酒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未成年不能喝酒。”
于是他们转移阵地去了别格勒的咖啡厅,黑键担心白垩喝不惯咖啡,自告奋勇地向对面的杯子里疯狂加入牛奶和方糖,差点把白垩的饮料变成一杯纯粹的牛奶。他还想订做一个三层蛋糕,顶层写上“热烈庆祝车尔尼向黑键道歉”,被白垩拼命拦下,最终买了两块切角蛋糕代替。白垩咬下去的时候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黑键差点又去买了两份。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白垩斟酌着说。
“但你值得!”黑键坚持。
可是我只要能和你一起合奏就满足了。白垩握住他的双手,神情诚恳。黑键因为被初恋对象握住双手一瞬间心跳加速,瞬间遗忘自己刚刚想买什么,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告诉白垩自己和他一起合奏也十分满足。
向别格勒店长告别离开咖啡厅后,尾巴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
或许是因为太开心了、或许是因为太满足了、又或许是因为和白垩在一起他总想做出更多的尝试、或许是他体会到了自由的甘甜。黑键停住了脚步,突然偏头看向白垩:
“白垩,”
他说,
“跑起来!”
他率先跑了起来,白垩诶诶了两声不明所以地跟上来。黑键拉住白垩的手腕逃进公园里,在树木草丛中来回穿梭。头发挂上了树枝、衣服沾上了草屑,他华美如礼服般的黑色外套在两次扑在地上之后变得和白垩的旧衣服如出一辙。尾巴在后面追赶他们,时不时交流、焦急地拨打电话,生怕他这个唯一的继承人逃脱,黑键开怀大笑起来。
但很快他的体力就跟不上了,此时距离他和白垩甚至还没有逃出公园。他呼吸的频率逐渐加快,脚步也逐渐沉重,黑衣的保镖紧随其后。
……下次再说吧。
正当他打算停下脚步思考对格特鲁德的托辞的时候,白垩突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明明和他奔跑了同样的时间,白垩却看起来毫无负担。他快速撩了一下头发,拉扯着黑键继续向前奔跑:
“跑起来,黑键!”
他大笑着说。
由于白垩带他抄了近道,他们直到返回集装箱居住区都没有真正被尾巴们抓到。白垩推了已经几乎没有力气的黑键一把,帮助他先一步冲过终点线,自己则在对方身后关上了集装箱的门。尾巴们晚了一步,撞在门板上,集装箱连天花板都在颤抖。黑键挣扎着喊:
“格特、格特鲁德说了你们不会跟进室内!”
一瞬间动静停止了,黑键想笑,但只能坐在白垩家的床上喘气。白垩也平复了一下呼吸,给他倒了一杯水,有些担忧地问:
“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
顺了几次气,黑键摇了摇头,语调上扬:
“我会告诉她:
“‘虽然您的青春应该有些遥远,但您总不会连和朋友追逐打闹恶作剧的快乐时光都没有吧?’”
我很早就想干这种事了。黑键沉浸在刚刚的快乐之中,兴致勃勃地说。白垩的心情看起来也好极了,他和黑键并肩坐在床上,床板似乎不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但刚刚恶作剧完的两个人并不在意。
“我可以唱歌吗?”
白垩问。
黑键眼睛一亮,扭头看向自己的朋友,用力点了点头。于是白垩拿出大提琴,先拉了几个音,闭上眼睛满足地哼唱着。音符渐入佳境,黑键也起身准备拿出长笛试着给他即兴伴奏,但他的右手还没碰到乐器就顿在了半空中。
白垩在唱他第一次听到他演奏大提琴时的那首歌。
“天空湛蓝晴朗;
“微风轻声歌唱……”
大脑在接触到清晰的歌词后瞬间陷入一阵嗡鸣,一瞬间集装箱外尾巴向格特鲁德汇报的声音远去了、邻居窃窃私语的声音远去了,他所能听到的、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他宛如漂浮于空旷的宇宙之中,只有大提琴与白垩的歌声在流转。
“河水潺潺流淌……”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迷茫地想,我听过这首歌,在遇到白垩之前、在听到白垩的大提琴之前、在更早之前。但我所能听的歌曲通通经过筛选,这不是我在哪个代理监护人家里听到的,那是在哪里?
……在辗转于各个代理监护人家里之前,我在哪里?
这个问题化作一柄尖锐的匕首,狠狠插进他的太阳穴,在他的大脑间搅动着。黑键痛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后退几步,小腿撞在床沿上,无法保持住平衡,他的后背撞在床板上。但这样的疼痛与脑海中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匕首撬开他记忆尘封的盖子、去搅动灵魂深处的旋律、去把遥远的血水全部倾倒出来。黑键吸着冷气,咬着牙,瞪大眼睛去窥探他自己的过去。白垩因为他的异常已经停下了演奏,焦急地扑上来查看他的情况,但他的眼中和耳中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那首熟悉的旋律仍然在回响,哪怕没有人在演奏、哪怕没有人在歌唱,记忆深处那个被他遗忘的人拿过接力棒,他在小声哼唱:
“……我的心中充满希望。”
黑键松开了手,头痛不再可怖。他盯着记忆中那个矮矮小小的、留着白色长发的孩子的背影,回忆起了一件事:
最开始,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抓住了白垩探向他额头的手:
“白垩、”他从疼痛中挣扎着问,“你有没有去过乌提卡、不、你的家乡是不是乌提卡?”
“乌提卡?”白垩愣了一下,不明白他在这种关头问这个做什么,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家乡是哪里。”
黑键借着白垩的力气坐起身,咬着牙抵御刚刚想起过去的头痛。白垩将肩膀借给他,他不假思索地依靠了过去。他换了种问法:
“你的家乡、是不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就像是这里一样房子、房子紧挨着房子,”他咬着牙,努力将回忆里的画面描述清楚,“……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树,有个孩子和你一起在上面做了秋千,你坐在上面的时候你的朋友在背后推、他坐在上面的时候你在背后……”
“……后来别的孩子也想玩,三个孩子一起坐上去,秋千掉了下来,我的朋友哭了。”
白垩接上了他的话,他眨了眨眼,露出迟疑的表情:
“……黑键?”
黑键突然抱住了他,双手搭在他的后背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头疼的小少爷闭上眼睛,全身紧绷,喃喃自语:
“……你活着,你活着,白垩,那是你,你还活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是唯一的继承人。
巫王老头是比他爷爷还要高一辈的存在,整个村子都是他的血脉。但大家似乎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城市里有个恐怖得像魔鬼一样的有钱人是自己的亲族,他们如同普通的亲戚邻里一样相处,最大的烦恼只是连日下雨或干旱、孩子们过于调皮。最开始的时候,他有父亲也有母亲,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但邻居家里有一个和自己同一天出生的朋友。他们宛如亲兄弟,有时会刻意打扮得相似,从来没有分开过。他的兄弟、他的伙伴教他唱歌,他还没有完全学会。
但巫王的继承人太多了。
巫王只需要一个继承人就够了。
村子里来了人,有的人想要精益求精只选出最优秀、最像巫王的继承人,有的人想要可以掌控的继承人。无论是哪种他们都认可这里的血脉太过冗余,于是动手修剪枝丫。
黑键在井边看见过那些穿着兜帽的家伙。第二天所有人都开始发烧,他上吐下泻,连出门看望同样发烧的朋友的力气都没有。再往后的记忆直到此刻也模糊不清,他高烧、他失去意识、再醒来的时候他在医院里,他是来自乌提卡的乌提卡,是巫王唯一的继承人。
我们早就认识。
我们早就相连。
黑键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命运的巧合,他抱着白垩小声唱着那首白垩小时候没能教会他的歌。白垩抬起手,大概也回忆起了他们曾经相识的过去,他的手在黑键的后背打着拍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在黑键没有唱出来的时候补上那句。
逐渐他的头痛慢慢平复,周围的声音再次填满他的耳朵。黑键抬起头,表情欣喜,想要和白垩多回忆一些过去。但与此同时闯入他的耳中的还有尾巴们向格特鲁德汇报的声音。
格特鲁德。
黑键的心脏漏跳一拍。
“您什么也不用知道,也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在恰当的时间,在放弃继承权的协议上签字就可以了。”
格特鲁德曾经对他说。
如果他放弃了继承权,那巫王唯一的继承人会是——!
11
“黑键?黑键?”
白垩追出集装箱,在身后焦灼地喊他。你要去哪里?需不需要我一起?白垩的声音落在背后,黑键只顾着往“家”、往格特鲁德所在的地方跑过去。他刚刚还在头疼、不久之前还在剧烈运动,浑身还有些无力,因此跑得十分踉跄,白垩没一会就追上了他。
“黑键?”
白垩担忧地问他。黑键犹豫了一下,看向身后紧追不舍的尾巴们,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压低声音对白垩说:
“晚上再和你解释!我会回来的!”
“黑键?我以为您在为一个星期后的音乐会练习。”
格特鲁德坐在办公桌后,表情平静。黑键不想与她伪装,直接走向她的桌子,说:
“监控摄像头不应该已经向你汇报过了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来。”
格特鲁德叹了口气,看向黑键的眼神仿佛看向自己闹脾气的孩子。黑键沉默两秒,格特鲁德却没有向他托出一切,于是黑键开口:
“如果我放弃了继承权,接替我的人会是谁?”
“您已经知道答案了。”格特鲁德说。
“……合作终止。”
黑键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一字一顿地向格特鲁德宣布自己退出计划的决定。格特鲁德看起来并不惊讶,她甚至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的代理监护人只是平淡地反问他:
“恕我直言,乌提卡先生,
“您在我提出合作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有人来代替您被我们这些代理监护人限制自由,为什么您当时默许了?还是说唯独白垩不可以?”
“……之前我并不知道、不,之前我……”
“您没有您想的那么好心,乌提卡先生。”
格特鲁德甚至算得上有些好脾气地指出,
“但您很聪明,您不好奇也不多问我的具体计划,这样就不用为被牵扯的无辜人担上愧疚。您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您又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追求自由罢了。至于为您的自由牺牲的人,您仅仅是不知道罢了,乌提卡先生。”
“……”
黑键看向对方,代理监护人做出总结:
“您和我们一样……如果这么说让您不快的话,我也可以承认您比我们高洁。所以为什么不呢?去摘下您唾手可得的自由,黑键。”
“……之前我不知道,或者说,之前我不在乎。”
黑键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刚刚被对方打断的话。他慢慢扬起笑容,回敬对方:
“但现在我知道了……白垩的、他人的生活也是生活。以前的我是自私的、盲目的、狭隘的,但我现在愿意去改正以前的错误,白垩也愿意等我改正以前的错误。
“你呢?阿姨,你就是总这样说话车尔尼才不喜欢你的。”
顶着格特鲁德不悦的眼神,黑键最后说:
“一周里面你至少三次在车尔尼的音乐教室门口徘徊,你来的时候尾巴们会更紧盯我的动作,太明显了。从一开始我就想问您了,您是跟踪狂吗?”
“……我果然不喜欢你这样的家伙。”
格特鲁德从桌后站起来,不屑于再用恭敬的语气伪装,她皱着眉头注视着自己名义上抚养的孩子,说:
“顺便一提,我对他不是那样的情感。”
“如果您立刻反驳我的话,我说不定还会相信一些。”黑键讽刺地说,四下打量着周围。黑衣的保镖们随着格特鲁德的手势逐渐靠近过来。格特鲁德站在原地,抱住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您本来可以去参加车尔尼的音乐会的。”
黑键用尽全力奔跑。
先前只是占了格特鲁德没有想到他会选择从开着的窗户翻出去这种毫无风度和优雅可言的逃跑路线的优势,他并不擅长长时间跑步。一旦被抓住可就不是被明里暗里警告那么简单了,黑键心想,说不定会回到当年那种被监禁在房间里的生活。
我好不容易才再次遇到白垩。他想,我说了要回去向白垩解释的。
但这样下去一定会被他们抓住的。黑键焦急地打量四周,寻找着逃脱可能的路径。突然他捕捉到一片波光粼粼的反光,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成型,他朝着河流的方向跑去。
“请冷静一点,乌提卡先生,那边危险。”
黑衣人们慢慢将他包围起来,领头的那个试图朝他搭话,
“我们的目的是保护您。”
“你们不想让我受伤所以不要逼你们?多么老套的反派发言。”
背靠河流,黑键仍然一步步后退着,他用余光瞥见有人试图从他的侧面将他扑倒在地。于是他在河岸边站定,冲面前的家伙们一扬下巴:
“准备好承受那个老阿姨的怒火吧,你们。”
他向后跳进了河水中。
12
黑键努力在水中挣扎。
好消息是格特鲁德的人抓不到他,坏消息是他自己也抓不住他自己。这个计划最冒险的地方就在于他一点不会游泳,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真的有他们所恭维的那样天才般的学习能力或是被水流冲到岸边。但事实不尽如人意,他越挣扎越沉底,观赏性质的河水哪有影视剧中那么巧合地将他送上岸边。他的鼻子喉咙里全部都是水,窒息感逐渐传来,水面上的光开始模糊不清。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黑键吓了一跳,以为格特鲁德的人最终还是追了上来,差点甩开对方。幸运的是他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力气,那双手托着他一路向上,很快将他送出了水面。黑键趴在河岸上费力地咳嗽着,把水全部吐出来。模糊的视野中有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身影,他断断续续地听见对方说:
“嗯,是我,别格勒……还好看得紧,救上来了……回去再说。”
他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很沉重,肌肉酸痛,头脑就好像有一千零一个巫王在里面辱骂他一样疼痛。黑键嘶了一声,努力睁开双眼,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
“白垩……”
他喊出对方的名字,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拉扯着仿佛已经被撕裂。白垩把他扶起来,将热水塞到他手中,担忧地看着他。
黑键缓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并不在白垩家的集装箱中。尽管这个房间不如格特鲁德的房子大,但起码也是正常的居所。白垩看出了他的疑问,为他解释:
“你落水了,别格勒先生把你救了上来。”他在黑键身后放了个枕头,好让黑键能够更加舒服地坐着,“这里是车尔尼先生的家。”
“……车尔尼?”
没太反应过来这两个人是怎么搭上边的,黑键问。白垩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门外,说:
“别格勒先生把你带到了我家,但很快很多黑衣人追了过来。别格勒先生拿出了警员证,开始与他们交涉,这个时候车尔尼先生恰好经过,他趁别格勒先生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带着我们偷偷来了这里。”
……曲折。
黑键大脑还有些转不过来弯,为什么咖啡厅的老板会有警员证?但他残存的记忆告诉他救他上岸的人确实是别格勒,失去意识前的对话也似乎在暗示着对方早就关注着自己的动态。黑键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白垩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车尔尼先生已经叫了经常免费帮我们看诊的芙蓉,她马上就会到了。”
“看诊?白垩?你怎么了吗?”黑键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不安地打量着他的朋友。白垩无奈地笑了笑,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反驳说:
“是你在发烧,黑键。很冷吧,在河里待了那么久。”
“我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车尔尼臭着脸看向亲自登门的格特鲁德,否认对方的指控。格特鲁德审视地看着他,显然不为所动:
“我这是为你好,车尔尼,如果你还想要音乐会的赞助的话,最好把乌提卡、或者说黑键交给我。”
“这是两码事。如果你坚持要谈赞助的事情,我这里或许还有一些可以转手的版权。”
“车尔尼,”格特鲁德叹气,“你总是过于天真……插手这件事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不能多相信我一点呢?我们利害一致,我没有理由害你。”
“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没能说服过对方,今晚大概也不会争论出结果。”车尔尼毫无动摇地反驳,“我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人,我对那小子意见不小,不会收留他。你问多少次我都不可能给出你想要的答案。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请你离开吧,格特鲁德,看见我也会让你心情不快,我们还是早些放过彼此吧。”
格特鲁德定定地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看向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突然背后传来敲门声,乌尔苏拉打开了门,芙蓉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抱歉,我来得——!”
她突然停住了话语,有些警惕地看向格特鲁德。女人上下打量着年轻的医者,语气有些揶揄:
“如果乌提卡先生不在这里,那这位医生又是打算为谁看病呢?”
“这里是我家,”车尔尼面不改色地接过话,“当然是我。虽然我们已经很多年无话可说了,但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我也常年受疾病困扰这件事吧。”
格特鲁德叹息一声:“那么我就当乌提卡先生不在这里吧。最后一个忠告,车尔尼,不要牵扯进这件事来,也许由我带走黑键对他更好。
“那么,祝你一周后的演出顺利。”
黑键嘴里叼着温度计,看着芙蓉从医疗箱中拿出一个又一个瓶瓶罐罐。白垩向芙蓉确认黑键的情况,又问了问爷爷的病情。奇怪的是芙蓉在涉及到老人的时候欲言又止,似乎在顾忌着什么。
简单看诊过后,芙蓉松了口气,告诉他们这只是由落水引起的发热,大概明天就会退烧。黑键仍然记得白垩对他说的这位医者经常免费看诊的事,内心深处还对她所在的医药公司是否别有所图抱有怀疑,但现在显然不是质疑的好时机,他还没有那么恩将仇报。
车尔尼也走进了这个房间,三个病号聚集,刻在芙蓉DNA里的医者本能发作,她挨个交代起来:
“黑键,你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必须清淡饮食。我会把食谱交给……交给乌尔苏拉女士,请务必按照食谱饮食。
“车尔尼先生,您的病情最近也有复发的征兆。我知道您音乐会将近,但请保持健康作息,不要熬夜到凌晨。
“还有你,白垩。”
芙蓉的视线锁定坐在黑键床边的少年,表情一下子变得焦急。黑键见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白垩?!”
“不是什么大事……”白垩试图宽慰病中的友人,却被芙蓉急切的声音打断:
“你的病——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健康,但一旦发病你就会立刻生命垂危进入重症监护室!即使是凯尔希医生亲自动手术,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车尔尼和黑键的视线一瞬间聚集在白垩身上,白垩因为如此注视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黑键挣扎着凑近他,问芙蓉:
“需要多少钱能够治好白垩?!我是巫王的继承人,多少钱我都出得起!”
“不用啦,黑键,这样太破费了。”
“可是……!”
“……其实之前,格特鲁德小姐找过我。”白垩突然说,黑键并不想提什么格特鲁德什么大龄阿姨,只想继续说回白垩性命攸关的病情,但白垩拍了拍他的手臂,继续说,“她问我,想不想做一个免费的身体检查。
“因为爷爷也可以被连带检查,所以我去了。”
“这有什么关……”
话说到一半,黑键突然顿住。一些事件在他的脑海中串联起来,巫王的继承人、放弃继承协议、白垩的病情、躺在病床上的巫王老头……他浑身一颤,一瞬间明白了格特鲁德为什么放弃他而选择白垩。他咬着牙,愤愤不平:
“那个女人……!”
“我需要一个解释。”
被迫听了一耳朵哑谜的、这间房间真正的主人,车尔尼抱住双臂,看向坐在床上的黑键与白垩。
“……也就是说是有钱人之间的争斗了啊。”
车尔尼总结。
“我知道那女人想干什么了,”黑键低声咒骂着,因为愤怒而攥紧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所有明争暗斗都是围绕着我展开的……没有人盯着白垩!她完全有机会把白垩的监护权完整地搞到手,只要我放弃继承权,那她将会通过白垩获得巫王的全部财产!不只是这样,白垩的爷爷治病需要钱,她完全可以以此作为筹码和白垩交易……还有白垩的病,她可以让白垩合理合法地消失掉!”
“想起来我们曾经生活在一起之后,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了吧。”白垩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黑键仿佛要替白垩说尽不公一样愤怒,他激烈地怒骂着格特鲁德。
“我知道她会做什么!在你的监护权彻底下来之前他们就会把你扔进重症监护室,他们总恨我不是一个像巫王一样重病濒死的活死人,他们一定会把你搞成那个鬼样子!
“他们会站在你的病床前无休止地争吵,用最低限度的药物给你治病!他们不想让你治好,所以不会让你好过;他们不想让你在达成一致之前死掉,所以他们会延续你的痛苦。等到他们签署好了每一份协议,就会带着让人作呕的虚伪的悲伤拔掉你的氧气管道,让你在‘医治无效’之中死去!
“白垩,不可以相信她的任何鬼话!”他握住白垩的手,生怕对方为了给爷爷治病答应格特鲁德什么见鬼的条件,“她能许诺你的我都能许诺你!白垩!我可以给你的爷爷治病,也可以给你治病……!”
“但我总归是要死的。”白垩仍然平静地说。
黑键因此惊慌起来,他喊着白垩的名字,恐惧对方已经签下了什么不平等条约。白垩噗嗤一声笑出声,黑键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无所谓,但白垩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着病号的情绪:
“没事的,黑键,我没有答应她。
“我还想和你们一起合奏呢。”他说。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格特鲁德的阴谋了,你们有什么对策吗?”
最终是车尔尼出声打破了黑键眼里只有白垩的尴尬局面,黑键愣了一下,好像还没有想到那一步。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也许我们可以借助一下别格勒的力量。”
13
别格勒在柜台后清洗着咖啡杯,玻璃门口的风铃叮当响了一声,他头也不抬,精准地叫出了来者的名字:
“晚好,乌提卡先生。”
“……晚好,警员先生。”披着外套的黑键在他对面坐下,他还没有退烧,脸色还有些苍白。白垩本来想陪他一起来,但他硬推着白垩跟芙蓉回罗德岛接受治疗,并豪气地支付了双人份的医药费,自己独自一人冒险来到别格勒的咖啡厅。
“但我还是希望您叫我黑键。”
他表明立场。
别格勒从善如流:“晚好,黑键先生。
“要来点什么吗?”
“不了,我的医生刚刚还忌了我大部分口。”黑键礼貌拒绝,“而且,我是来拜访警员别格勒,而不是店长别格勒的。”
“那么您为何而来?道谢吗?”
“这是第一个目的,”黑键并没有否认,“如果不是您的话我现在大概已经是夕照区的一个水鬼了,您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知道优秀的警员有诸多限制,我已经想为您开一张支票了。”
您是优秀的警员吗?他隐晦地提问。
“做我们这一行确实不应收贿赂。虽然我的部分同行以这个为生,但如果我有他们一半勇气就不会沦落到开店补贴家用了。”别格勒笑着说。
“那好,”黑键点了点头,
“我想以十几年前巫王亲族被灭门一案幸存者之一的身份提供当年案件的线索。”
“您这份谢礼十分丰厚。”
“您谦虚了。说来惭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处于一定程度的记忆丧失中,前几天才侥幸回忆起来。虽然当时的我尚且年幼,但我清晰地记得引发巫王亲族被灭门的瘟疫是由人为投毒引起的。
“他们穿着黑袍,上面纹着诡异的装饰,将不知名的液体投进村口的井中。”
别格勒将咖啡杯放回架子上,关上水龙头,双手在桌上交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黑键无所畏惧地看向他:
“我曾在格特鲁德的办公室中见过穿着同样衣服的家伙们。格特鲁德跟他们有关。”
“恕我冒昧,格特鲁德女士应该是您的监护人。”
“代理而已。我们那档子破事我想您应该比我清楚。”
“我明白了。但这些线索不足以给她定罪,您也知道,十几年前的格特鲁德应该还没有掌权。”
“……但她是唯一的线索突破口,”黑键说,他语气诚恳,朝对方低头,“这种程度的指认应当足以让您强制她配合调查……拖延时间也好,至少我想专心先跟白垩完成合奏。
“拜托您了,别格勒先生。”
别格勒笑了起来:感谢您冒着生命危险提供线索,我们会认真对待的。
“博士,有关白垩的病情……”
游说了许久的病号终于松口来罗德岛进行简单治疗,值夜班的医者们都忙碌起来。芙蓉带着白垩最新的身体检查报告敲开了博士办公室的房门,对方正在撕开一包泡面,旁边放着冒着热气的开水壶。
“啊,糟糕……”
兜帽底下发出一声完蛋的叹息,果不其然,芙蓉皱起眉头,将报告书狠狠拍在桌面上,夺走了博士手中的泡面:
“说了多少次了,博士!不要吃这种不健康的食物!!”
在没收了博士藏在文件里的碳烤沙虫腿零食(芙蓉完全无法想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还是作为零食)后,芙蓉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将白垩的检查报告按页排开,讲解起情况来。大概与医药公司的名头不符,她还汇报了在车尔尼家里听到的有关巫王及其继承人的秘辛。等一切都说完后,芙蓉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开口:
“博士,我们是否能为黑键和白垩提供一些帮助……”
“你提出了和那位老人家一样的要求。”博士指出,芙蓉还想再说些什么,博士却伸出带手套的右手,在兜帽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但是芙蓉,我们是一家医药公司,我们只能为病人提供帮助。”
“先生,吃药啦。”
乌尔苏拉端着黑色粘稠的液体从厨房里走出来,车尔尼的动作一瞬间有些僵硬,他看向老妇人的眼神都透露着迷茫:
“……这药以前是这样的吗?”
“芙蓉小姐专门为您调整了一下,”乌尔苏拉看向手里的汤药,好脾气的妇人脸上也难得带着无奈,“她专门借用了厨房为您熬的,咱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车尔尼看向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液体,陷入了出生以来最大的纠结与迷茫之中。片刻之后他下定了决心,摇了摇头,
“最近我先不吃药了吧。”
“先生,上次您都咳血了……”
“……要的就是这个,反正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车尔尼说,“我不觉得格特鲁德能这么轻易被摆一道,我总有不好的预感,音乐会或许会出什么岔子。
“如果真的有意外,也许我还能用我这病体帮他们挡一下风头。”
14
“巫王无后别有隐情?女强人格特鲁德被传唤调查!”
黑键皱着眉头读出报纸上的标题,把报道展示给白垩看:这写得好像格特鲁德对巫王做了些什么一样。
以黑键提供的线索为引,别格勒似乎还拿出了格特鲁德别的领域违法的嫌疑,从经济犯罪到疑似买凶一应俱全,一时半会大概没法有什么动作。从那天过后就再也没有烦人的尾巴骚扰自己就是证明。
罗德岛为白垩制定了初步治疗方案,但因为拖延已久,如果在这个阶段发作他们也还是无能为力,罗德岛也这么告知了他。现在祖孙俩都在罗德岛,但白垩见不到爷爷。老人家的病情没有恶化,相反恢复良好。但对方声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从医院不辞而别。白垩忧心忡忡,却始终找不到爷爷的踪迹。
黑键退烧用了一天、白垩做检查又用掉一天,距离音乐会只剩五天。黑键联系别格勒,得到格特鲁德至少还要再被紧盯一个多星期后三人达成了一致,黑键难得没有与车尔尼争吵,他们都认可应该先将注意力放在合奏曲目的练习上,音乐会之后再商讨如何应对格特鲁德。
芙蓉对此表示不解,罗德岛神秘的博士却拉住了她:随他们去吧。
然而尽管大体方向已经决定,黑键和车尔尼在细节方面仍吵得不可开交。白垩在中间周旋劝架,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在广场与车尔尼的音乐教室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黑键想,大概这就是自由。
一直到演出的前一天,格特鲁德都没能从别格勒那里移动半步。
为了第二天演出时状态良好,黑键和白垩决定最后进行一次合奏之后早早休息。晚饭时黑键为逃避芙蓉的健康营养餐拉着白垩逃出罗德岛去品尝不健康饮食,他们路过黑键为了逃脱而跳入的河流。黑键再次拉着白垩的手腕跑起来,他们在夜幕降临时肩并肩地坐在草坪上。
“放松一点,明天一定没问题的。”白垩说。
“是你没问题,”黑键紧绷着双肩,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带出来的长笛,“车尔尼下午的时候还在指责我的错误……虽然是我犯错在前。”
“你只是有点紧张,上午的时候车尔尼先生不也认可你了吗?”
“那希望明天在台上的是上午的我而不是下午的我了。”黑键自暴自弃地说。
放宽心,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黑键!白垩仍然在向他打气。
“你好像总是这么平静。”黑键突然说,“面对明天的演奏也是,面对格特鲁德对你的阴谋也是……好像面对我们小时候的真相的时候也是。”
白垩眨了眨眼:“我也很激动啊!”
黑键想再说些什么,白垩却看向河流。河的对岸高楼林立,水面波光粼粼,他说:
“在去到车尔尼先生的音乐教室之前,我从来没有坐过像样的椅子;在去到你家里之前,我从来没有睡过床。
“小时候的事我只有模糊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是乌提卡。我只记得我发起高烧,爷爷把我从村子里带走。之后我侥幸活了下来,大概就是那时候埋下了现在的病的种子。我和爷爷到处流浪,集装箱是我们住过最好的地方,有一次,我们在树底下勉强在雨中过了一夜,还好当时没有打雷。
“我们也遇到过太多事情。我记得有个中年女人死了最小的孩子,她就跪在那里,抱着那个还没有当时的我一半高的孩子的身体,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动弹一下,像一座雕塑。中午的时候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失手把孩子摔在地上,她立刻把她的孩子重新抱起来,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哭嚎着,用手轻轻擦着孩子摔到的地方。
“但不久之后她的家里传来肉香。
“她那么爱她的小孩子,但她还有一个孩子。”
白垩平静地说,
“我经常会觉得我和爷爷会死在不知名的地方,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所以我很珍惜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我希望他们能记住我,所以我想先记住他们。
“我当然激动!黑键,我当然激动!我交到了你这个朋友!我们会一起在舞台上和车尔尼先生一起合奏!你和车尔尼先生都会记得我!也许之后什么时候,你们看到大提琴就会想起我,就像我看到琴弓就会想起我的老师、就像我看到钢琴就会想起车尔尼先生、就像我看到硬币就会想起你!”
他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眼睛中倒映着点点光斑。白垩笑着看向他,说:
“我怎么可能不激动呢,黑键,我会被你一直记得!即使我死在不知名的地方,我也活在你的记忆中!”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键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还沉浸在白垩刚刚话语的冲击感中,难以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旅途。他看着白垩灿烂的笑脸,听着白垩哼起他们小时候的那首歌,犹豫很久,他问:
“……白垩,”
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勇气流失,
“在之前我们的相处中,你讨厌过我吗?”
“怎么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不了解你的生活,还将我无病呻吟的烦恼说给你。”
“黑键,听我说。”
白垩紧紧挨着他的肩膀,扭头耐心地看着他的双眼,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他说,“不然你不会帮我解围、不然你不会为了孩子们忍受高温酷暑、也不会给他们带去口琴了。”
“……但是我曾想过牺牲你。”黑键小声说。
“你只是不知道。”白垩回答,“你不知道高塔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不知道大家的困扰和烦恼。你和他们不一样,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区分开。只有你了解了我、我们的生活,你才真正和他们区别开;你把我当成真正的手足兄弟了,所以你能够理解我、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追求和挣扎,你才了解了我们的喜好,把我们当成了活生生的人。
“你才是黑键,而不是乌提卡。
“黑键,我很开心能成为你和我们的桥梁。”
黑键一时没出声,他看着白垩的眼睛,对方紫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他张了张口,在他说出任何道谢的话语之前,白垩抢先说:
“谢谢你,黑键。”
“该是我向你道谢吧。”
白垩笑了起来,他向后躺倒在草坪上,于是黑键和他并肩躺了下去。星星闪闪发光,白垩伸出手,说:
“不,是我该谢谢你。黑键,遇到你之后我遇到的都是让我觉得就这么死去也没关系的开心事!爷爷终于决定接受罗德岛的治疗、和你约定明年的生日礼物、还能和你和车尔尼先生一起在舞台上合奏!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了!”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之后我们还会在一起,还会遇到更多开心事的!”
黑键也笑了起来,学着白垩的样子试图伸手盖住星星。白垩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黑键的手,带着满足的笑容,小声地重复着:
“就这么死去也没关系了……”
15
“这条?还是这条?……要不还是这个?”
黑键给白垩挑了一套和自己的出自同一家服装店的白色礼服,临到头又开始纠结给白垩用哪一条发带。白垩表示看不出太多区别,被黑键激烈反驳。
“你只是有点紧张,放松一点……等一下,黑键,我的领结是不是有点歪?”
“……在紧张方面我觉得我们半斤八两。”
车尔尼将从头到尾演奏,他们三人的合奏曲被放在了压轴的位置。白垩对此提出了疑惑,忧心自己是否能够担任这样的重任。如果不是压轴的话我会怀疑车尔尼的能力。黑键毫不客气地指出。车尔尼难得没有反驳他,反而点了点头。
舞台上传来阵阵音乐声,时而激昂、时而温婉,有时明媚、有时忧伤。在乐曲与乐曲的间隙中传来观众席的掌声。报幕人念出一首又一首的标题。
倒数第二首钢琴曲被朗诵出来,黑键深吸一口气,率先站起身来,准备去后台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他看向白垩,问:
“准备好了吗?”
但白垩没有立刻回话,对方闭着眼睛,脸色稍微有些苍白。黑键又喊了一次,白垩才慢慢睁开双眼。他与他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眸认真地注视着黑键,将他从头看到尾,随后露出一个笑来。黑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白垩伸手扶住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摇晃了一下。他对着差点冲上来的黑键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说:
“我可能确实很紧张。”
“我们一定可以的!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只有车尔尼会不会拖后腿了。”
“哈哈,上个星期我们还在担心有没有资格和车尔尼先生同台演出呢。”
伴随着一串轻快的音符,他们并肩走向入口处。越近,黑键越能听到舞台上的音乐,他们在台下站定。以如同交战般激烈的琴声作结,车尔尼结束了演奏。
掌声与舞台上的光亮一同倾泻下来。
报幕人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您已经打乱了我既定的行程了,这个时候我本应在音乐厅,听我赞助的音乐家演奏压轴曲目。没记错的话,我监护的孩子也会在那里演出。”
格特鲁德神情平淡地叙述。她的对面坐着咖啡厅的店长,对方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众多文件,回答说:
“我深感遗憾。每个家长都应该想要看到孩子在舞台上闪耀的时刻吧。希望乌提卡先生不会因为在观众席看不到您失落。”
“不过您也根本没有打算在音乐会结束之前放我离开吧?”
“需要您配合调查的事情还有很多,格特鲁德小姐。如果您想快点离开的话,请尽快回忆起来您上个月15号打出去的那通电话拨给谁、又聊了些什么。我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咖啡店不能离开我太久。”
“他总认为我早已不能欣赏他的音乐。”
格特鲁德无视了别格勒的提问,只是放空地看向天花板的吊灯。
“您说谁?”
格特鲁德没有回答。
黑键看向身边的白垩,他注视着舞台上车尔尼的身影,又将视线挪向台下乌泱泱的听众。这舞台将为我们而明亮,听众将为我们鼓掌!黑键如此想着,伸手拉住了白垩的手腕。短暂的深呼吸后,他们各归各位,黑键将手指放在起始的位置。
伴随着车尔尼弹出第一串音符,大提琴追随着长笛声响起。
“我们说回乌提卡吧。”
格特鲁德在桌子上交叉双手,表情平静,
“我猜他找你做了什么交易?至少把我扣留到音乐会结束……我猜他是这么跟您说的吧。很遗憾,我叛逆的被监护人并不会因为在观众席上看不到我而失落,他总担心我会破坏他和初恋对象宝贵的音乐会合奏。这点就像车尔尼一样,他总认为那些对他音乐含义的曲解出自我的手——我才不会那么做,我完完全全能够懂他的音乐,我懂他想表达的每一个标点。”
“但据我所知,报纸上一半有关车尔尼音乐内涵的解析都是您授意的。”
“我只是选择了商人的做法。”
格特鲁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摇了摇头,道歉:
“抱歉,我又提起车尔尼了。让我们继续说回乌提卡吧。”
黑键想起与白垩的初遇。
大提琴的声音陷入了低谷,于是长笛追了上去。尽管他在一开始仅仅是出于对身后尾巴们的反抗,他向白垩伸出了援手。于是大提琴声与钢琴汇合,它们交织跳跃,第一束光照了进来。
之后他开始了与车尔尼的赌约。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钢琴与长笛有些激烈,它们互不相让,大提琴在中间将它们揉和在一起。于是它们相互攀附着逐步升高。这一小节是欢欣的、无忧无虑的、他和白垩从树荫下跑向另一个树荫。
黑键笑了起来,他偷偷看向白垩,发现对方闭上了眼睛。
“如您所见,我是个商人。但不知为何车尔尼和乌提卡先生总将我视为影视剧中的反派角色。仿佛只要把我打败,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但有些事并非是我的决定。”
“您是承认您的背后仍有什么人存在吗?他们是否与十几年前巫王亲族的人为瘟疫有关?”
别格勒耐心地问,试图将问询拉回正轨,
“恕我直言,格特鲁德小姐,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不希望您出现在音乐会的到底是我还是您了。”
但格特鲁德仍然不理会他,仿佛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虚影,真实的她正置身于音乐会现场,聆听车尔尼的压轴曲目。被禁锢在原地的虚影喃喃自语:
“结局是命运注定好的,是该死的、无可抗拒的命运注定好的。”
接下来的段落略微有些沉重。
长笛突出时大提琴声销声匿迹。他与白垩本相伴相生,却逐渐走向光明与黑暗两个角落。他们是光与影的双子,白垩是另一种可能性的他、他是另一种可能性的白垩。在他为那虚无的自由呻吟痛苦的时候,白垩在另一面经历真正的虚无。大提琴声似有似无,似乎会随时在无人留意的时候消失。
黑键盯着自己的半身,将自己对他的需要与祝福融合进演奏之中。大提琴完美地演奏着段落、琴音饱满地传达感情。
但演奏者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白垩?
黑键无法出声,眉头微微皱起。拉着大提琴的白垩仍然闭着双眼,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微微抿起。
“要结束了。别格勒先生,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尽管你沉浸在音乐中的时候仿佛能感受到车尔尼描述的人生与故事,但那终归只是现实中的短短几分钟罢了。”
她微微叹息着,
“对于已经被安排好的曲末,任何挣扎都是无力的。年轻的乌提卡先生不懂,车尔尼从不愿意懂。”
车尔尼为这首曲目安排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三种乐器互相托举,穿过层层乌云,打破黑暗,第二束阳光接踵而至、之后是第三束、第四束,新生的太阳自虚无的混沌之中冉冉升起。
他们最终找到了彼此,长笛与大提琴在钢琴声中汇合,它们重新交织在一起,从相反再度走回相伴相生。在危机冲破水面之前,那一线生机终于迸发出来。
一切枷锁都被解除,音符在阳光之中自由奔跑。
随着车尔尼钢琴的最后一个音落下,长笛和大提琴也宛如一体地结束了演奏。一时间音乐厅寂静无声,片刻后从后排的角落里传来掌声,于是掌声的波浪向前拍过来,最终演变成汹涌的海浪。
黑键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为他们而响起的掌声。他兴奋地转过头去,想与他重要的人分享这一刻的喜悦。
“白垩!我们做到了……白垩?”
白垩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琴弓慢慢下落,啪嗒一声落在舞台上。黑键心中一片茫然,他顾不上舞台礼仪,朝白垩的方向跑了过去。
咔啪
奇异的一声轻响过后,音乐厅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键顾不上这样明显异常的情况,他满心都是白垩的状况。他扶住白垩的肩膀,发现对方在轻微颤抖。白垩紧紧咬着牙,似乎在于剧烈的疼痛做博弈,黑键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一旦发病……
……不可能的吧?
黑键一手探向白垩的额头,一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他回头冲车尔尼喊:
“车尔尼!白垩的情况不对,芙蓉在、吗……?”
车尔尼并没有回应他,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听到观众席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而窃窃私语的骚乱声。演奏会的主角双手撑在钢琴上,表情也十分苍白。与白垩不同他仍然保有意识,只是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黑键扶住白垩的动作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没有问题的自己才有问题。
不、现在不是纠结原因的时候。
他拉起白垩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试图架着对方寻求医生的帮助。车尔尼的情况也让人担忧,因此他打算喊上幕后工作人员帮自己移动两个突然病重的病号。然而舞台后幕布突然缓缓升起,露出背后巨大的屏幕。屏幕亮起,格特鲁德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下午好,来听音乐会的各位。
“想必大家已经享受了听觉的盛宴,尚意犹未尽。在这个时刻,请允许我借车尔尼先生营造的美好氛围,在此宣布一件事。”
“您是否有关注过这次音乐会的听众?”
格特鲁德又问。别格勒忙于接收有关音乐会情况的消息,在听说格特鲁德的录像出现在大屏幕上眼皮一跳,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对方的圈套。设套人仍是那副恍惚的模样,没有一丝阴谋得逞的张狂。她像是在以举办人的身份向来宾介绍:
“位于一楼大厅的,是慕名欣赏车尔尼先生音乐的普通民众。除去用于售卖的门票之外,民众也可以通过音乐教室的选拔赢得观众席的位置;
“而位于二楼包间的,则是与我或车尔尼有商业关系的贵客。
“他们占据着最好的视野、听着最清晰的音乐、同时享受着最周到的服务。但他们很少认真去倾听车尔尼的音乐。无论多么高雅的音乐在他们耳中与餐厅里的钢琴师所弹奏的无异,他们在包间中碰杯,只对音乐的版权花落谁家、只对这场音乐会能为他们带来怎样的利益感兴趣。”
“你想做什么?”别格勒问。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邀请了商业伙伴罢了。”格特鲁德回答,“只是这一次的商业伙伴比较特殊,他们全都是与巫王财产继承有关的人。您知道,生意上一时的对手可能成为下一场生意的伙伴,我只是想不让彼此生分罢了。
“但我本人在这里配合调查。
“所以,我只能全权委托给录像带了。”
“在过去的十几年间,我们一直以为伟大的巫王仅剩下一个子嗣,剩余的亲族全部死于一场令人痛惜的瘟疫。只有乌提卡先生从那场瘟疫里侥幸逃生。”
黑键脸色难看地看向大屏幕。
白垩靠在他的肩膀上痛苦地喘息,刚刚他询问对方的情况,白垩无法做出任何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是没有事?还是不太好?黑键无法确定,但他很清楚他们马上就要无法离开这里。
二楼的贵宾已经注意到了格特鲁德的言下之意,他至少看到了两个房间派人下楼朝着他和白垩的方向走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
该死!该死!这女人早就想到我们会摆她一道!
黑键试图带着白垩先一步离开舞台,一旦格特鲁德说出了白垩的名字,那群家伙们的目标瞬间就会把他包裹进去。接下来就是和曾经的他一样的软禁、不、监禁生活,直到他们确定了白垩的身份、再到他们彻底瓜分了白垩身上的财产。
但白垩现在需要的是治疗!
他扛着白垩勉强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就差点摔在地上。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黑键!不要在这里被他们抓住,不要让白垩也被他们抓住!
“但事实并非如此。
“乌提卡先生之外,仍有一个幸存者。”
台下对此事只当饭后闲谈的观众的抱怨声多了一些,相当多的人不明白赞助人小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宣布豪门真相。但贵宾厅的混蛋们已经眉头紧皱,电话此起彼伏,每一方势力都在商量新的对策。屏幕上的格特鲁德伸手去拿屏幕外的什么东西,就仿佛死刑宣判前的慢动作。黑键奋力向前。
“……黑、键……”
车尔尼挣扎着喊他的名字,
“告诉、大家、我的情况、很不好……!”
他断断续续地说。
黑键朝那个方向看去,借助屏幕的光亮他看到黑白色的钢琴上出现了一滩红色的液体。黑键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时不知道先顾哪一边。他无疑更关心白垩,错失这个时机他和白垩或许永远无法逃脱,何况他带着白垩移动的动作就已经很吃力,但他也无法忽视车尔尼的情况。意识到他的纠结,车尔尼摇了摇头:
“别给她说出白垩名字的机会!
“这里首先还是我的音乐会!”
他剧烈咳嗽起来,钢琴上红色的血液继续蔓延。黑键在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用一楼民众的担心阻挡二楼混蛋们的动作!
于是他高声喊起来:
“有医生在吗?!?!车尔尼先生吐血了!!”
骚动随之而来。坐在前排的观众按捺不住站起身来,立刻注意到了钢琴前车尔尼的异常。骚动又如同潮水一般从最前翻涌到最后,角落里有人高呼:我是医生!于是人们开始移动、让出一条通路让医者前往舞台。屏幕中的格特鲁德说出了白垩名字,但一楼的观众毫不在意,他们心中只有宛如神明一样的车尔尼急需治疗,顺便将关心这件事的二楼的来客的通道挡了个水泄不通。车尔尼趴在钢琴上,乐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于是观众们的担忧更甚。车尔尼向黑键使了一个快走的眼色,黑键一咬牙,用力扛起白垩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朝着出口的方向奔去。
加油啊,黑键。活下去,白垩。
在肺部剧烈的疼痛之中,车尔尼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16
“……黑键?”
几乎是硬拖着白垩走到音乐厅出口的时候,白垩模模糊糊地恢复了意识。他并没有像车尔尼那样咳血,但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起来浑身都在疼痛,仿佛有无数尖锐的石头要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生长出来。黑键生出一种他会就这样消失在自己身边的恐惧感,于是急切地向白垩搭话:
“白垩?你感觉怎么样?!还能坚持住吗?!”
白垩缓了缓,慢慢尝试着把重心从黑键身上移开,借助着黑键的力气自己走。两个人逃跑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但黑键还是听到背后的人群里有人大喊着发现了他们的行踪,用不了多久留在外面的尾巴们就会将他们包裹在其中,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黑键,谢谢你。”
白垩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说。
与前一晚在河边的心情截然不同,黑键恐慌起来,但他又无法不让白垩开口,现在的白垩如果毫无反应他会更加害怕。于是他压下心中的不安,强作镇定地回答:
“等你把病治好了,作为报答我要听你的专场音乐会。”
白垩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黑键带着白垩,拼命地回忆着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更快地到达罗德岛的医院。他又开始担忧罗德岛是否会愿意帮他们阻拦追兵,又想着自己要拿出多少钱才能让罗德岛咬定他们没有来过。太多的忧虑和思考在他脑海中打架,他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你抓疼我啦。”
白垩笑着说,黑键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握紧了白垩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臂,赶忙放松了力道。他带着白垩走向马路,一边朝着医院的方向前进,一边留意有没有愿意载他们一程的车辆。
然而开过来的只有来自巫王财产争夺者地追兵,黑键只能拉着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的白垩跑起来,他们跑向花坛、跑向树丛、跑向所有追兵都无法立刻抓到他们的地方。但这样的抗争似乎在已经注定了的命运前显得有些徒劳,追击的人越来越多。黑键回忆起他和白垩试图甩掉尾巴而奔跑起来的事情,那时的他们尚且只是领先尾巴一小步,现在他带着行动能力几乎丧失的白垩,更像是被狮子玩弄的山羊。
但黑键还不想放弃。
白垩深呼吸几次,勉强开口:
“昨天……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向你道谢。”
“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的!白垩!”
黑键焦急地说,他不断回头检查自己和追兵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从小关在圈子里的羊注定被捉回去、受尽风霜的羊也即将被狼叼住喉咙。白垩拉了拉他的手臂,示意他看向前方,仿佛复制粘贴一样的黑衣人朝他们跑来,逐渐缩小包围圈。
“可恶……”
“你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白垩仍然在说,“我很开心能成为你和我们的桥梁、我很感激我能成为你和我们的桥梁。从认识你开始,我就觉得我需要引导你去明白些什么、去做些什么。知道我们曾经亲如手足后我就明白了,引导你或许就是我存活至今的意义。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意义。”
“白垩!!”
别说这种话,黑键想说。但绝望的是他也开始觉得这正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们即将被捕捉,或许白垩没几天就会死去,而他会继续在囚笼里度过余生。不、不、还有机会!
黑键一咬牙,带着白垩重新冲向了车来车往的马路。
一瞬间刹车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两三辆车在地上留下黑色的车辙,惊险地横在路中间。司机摇下窗户对着他们两个骂骂咧咧,但黑键无暇道歉,只能希望车辆组成的围栏能够多挡住绝望的命运一些。他带着白垩穿梭在马路上,在命运的网罩下来之前拼尽全力地挣扎。
“去死吧!!巫王的后代!!”
突然激烈的尖叫声刺破他的耳膜,黑键猛的扭头看去,一辆黑色的轿车嚎叫着朝他和白垩扑来。糟糕!还有一部分人只想要巫王后代的命!!黑键想带着白垩躲开,但周围只有被他们搅得水泄不通的交通、以及再度失去了全部力气的白垩。
要死在这里了吗?
在最后,黑键也在死死盯着向他们飞驰而来的车辆。
千钧一发之际从他们的右侧一辆紫色的车辆横冲直撞地闯进来,驾驶人猛打方向盘,横在他们身前。杀人的车辆狠狠撞在紫车放侧面,顶着障碍物拼命向前,黑键被它们的较量波及到,被撞倒在地,他的衣服挂在车辆的凸起上,后背着地被拖拽了几米。剧烈的疼痛让他一时思维空白,后脑勺的撞击让他几乎失去意识。他强撑着睁开双眼,看到白垩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前面是想要立刻杀死他和白垩的人。
后面是想要慢慢杀死他和白垩的人。
这就是命运吗?这就是结局吗?他想再努力一点,但他的大脑却告诉他:我和白垩死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他迷茫地思考了一瞬间,眼前的耳中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好像躺在一片空白的空间,白垩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带着满足的笑容静静地沉睡。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和白垩一起闭上眼睛,听父母唱一首安眠曲,然后陷入永远的、永远的、甜美的梦境。
不!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白垩还和我约定好明年一起过生日呢!
他奋力伸出手,抓住了白垩的手腕。
就好像是要奖励他对命运的抗拒,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这里有伤员!”
他听到芙蓉的声音,对方以救治伤员的名义阻拦着试图追上来的尾巴们。救了他们的紫色汽车上走下来一个与芙蓉很像的女孩,她拦住了试图补刀的凶手,喊着中二的台词制服对方。很快有人接替了芙蓉的阻拦工作,于是医生急急忙忙地向他们跑来。
“我没事、但白垩……”
芙蓉将白垩抬上担架,不顾那些烦人的尾巴们的反对将白垩送进救护车。黑键缓了一会,试图自己站起身来,但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医者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倒在地,像是他马上就要咽气一样为他戴上了氧气面罩。黑键下意识想要挣扎,对方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配合我,他看了看对方衣服上罗德岛的标志,犹豫了一下,最终听话地假装自己是一具死尸。
罗德岛光明正大地带着他们扬长而去。
“但是芙蓉,我们是一家医药公司,我们只能为病人提供帮助。”
在芙蓉的眼神黯淡下去之前,博士的语气带上了一些狡猾,
“但是,白垩恰好是病人。”
17
黑键只受了些皮外伤,最严重的也只有被拖拽时后背的擦伤。在危急关头拯救了他们的驾驶人是芙蓉的妹妹炎榕,对方来看望他,并告知了他白垩的情况。
白垩最终还是发病了。
治疗开始得太晚,并没能截断病痛在他身体内的游走。据说是罗德岛的实质掌权者凯尔希医生亲自操刀为白垩做手术,芙蓉也同样进入了手术室,但没有人能保证白垩一定能活下来。
至此,黑键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只有皮外伤,但罗德岛对外宣称他全身骨折,器官受损,正躺在重症监护室谢绝拜访;车尔尼不久之后也被接入了罗德岛医院,黑键在白垩的手术结束之前去看望他,想向对方道谢,却恰好看到了炎榕替姐姐教训车尔尼拖延治疗的罪恶。炎榕脾气比芙蓉差一些,黑键第一次看到车尔尼被人训斥得无法反驳。
他在白垩的手术室外徘徊。
别格勒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了他外界的一些动向。巫王继承人的代理监护人们吵得不可开交,争论着白垩到底有没有继承权、应该继承多少份额。黑键冷笑一声,对此嗤之以鼻。
“还有两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下。”
别格勒说,
“白垩的爷爷是我的同事,多年来他一直隐藏着巫王另一个继承者的行踪。但他现在出面,指认了格特鲁德与当年的凶手保有联系,并提供了相当多的线索。”
黑键默然,他想起白垩说爷爷决定接受治疗。他突然明白老人的意图——他想要活到能够再为白垩做些什么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
“格特鲁德因为买凶谋杀你和白垩被逮捕了,大概证据确凿。”
“这不可能。”
黑键皱着眉头说,“那女人只想要巫王的财产,虽然她确实不管我们的死活,但是……”
“但起码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大概是她背后的那些人不想被牵扯进来,而选择了断尾求生吧。”
黑键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仍在等待。
他等啊等,等到车尔尼又开始谱曲、等到炎榕经过又离开、等到自己差点变成雕塑,手术中的灯终于熄灭。黑键从椅子上猛的站起来,死死盯住正在打开的门。
戴着兜帽的人率先走了出来:
“我们尽力了……”
黑键的大脑一瞬间一片空白,他的眼中只能看到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白垩。命运是这样无可抗拒的吗?他们成功合奏、躲过了追击、从刺杀中逃生,但白垩仍然死于病症。这病症从十几年前埋下伏笔,到此刻无可挽回地爆发。那我为什么还活着?至少不应该是我和白垩一同死去吗?他茫然地想。
他走向白垩,伸手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腕。
“白垩,你一直在说谢谢我,但我还没谢谢你呢。”他说,
“……你说你指引我,可是我还没完全改好呢,我还没完全变成好人呢,你要指引我到底啊。
“……还有生日!你答应了我明年和我一起过生日的!
“你还答应了我要给我专场演奏会做报答呢!”
他越说越难过,越说越悲伤,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黑键没去管,他只是徒劳地反抗着命运:
“不要死!白垩!!我喜欢你啊!!”
“噗。”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轻笑,黑键带着一丝愠怒地转过身去,那个戴着兜帽的、据说是罗德岛的博士的人捂着肚子笑得浑身颤抖。见他怒视自己,博士总算收敛了一下:
“抱歉抱歉,我本来没打算笑的。但你哭得也太经典了。”博士摸了摸兜帽后的眼角——他还笑出眼泪了?黑键不敢置信地看向对方,博士接着说:
“就是那个,因为太典了我乐起来了,实在对不起。”
在黑键还在愣神的时候,芙蓉快步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她听到了博士所说的话,愤怒地走上前:
“博士!!你又想被凯尔希医生挂起来了吗!!”
“……什么意思?”
黑键有些反应迟钝地反问,芙蓉转过头面带愧疚地告诉他:
“手术很成功!”她的表情眉飞色舞起来,脸上带着疲惫和满足,“当然以后还需要进一步的治疗,但起码没有性命威胁了!”
“我们尽力了……也做得很完美了。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在名叫凯尔希的医生手里瑟瑟发抖的博士发出弱小的声音,黑键无暇去理会。他僵硬地转回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白垩,对方在被子里小幅度地颤抖着,不好意思地睁开了双眼。
“……白垩,你听到了吗?”
黑键麻木地问。
在白垩点头之前,他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勇气与力气。黑键以比之前逃命还要快上几分的速度从肇事现场当场逃逸,躲进车尔尼的病房,嘭的关上了门。
“滚出去!”车尔尼喊。
“不!!”黑键喊回去。
“真是青春啊。”
博士乐呵呵地说着。
在凯尔希瞪视博士的死亡气氛中,白垩躺在病床上,看向黑键所在的房间。麻醉还没有完全过去,他的大脑还有些昏昏沉沉,也没有什么力气。但慢慢的,他露出一个笑容,向那个方向伸出了手。
谢谢你,黑键。
他由衷地想。
尾声
“早安,乌提卡先生。”
“早安,格特鲁德女士。”
黑键在玻璃对面坐下,格特鲁德表现得像他们在家里任何一次会面。格特鲁德打量他,说:
“看样子您在罗德岛过得不错。”
“是很不错。我和白垩都在放弃继承权的文件上签字了,现在那群老东西们正吵得不可开交,没有功夫管我们——也还是有的,但我和白垩都还在养病,医生的话不能不听。”
格特鲁德皱了皱眉:
“您真的能够适应离开了‘乌提卡先生’的生活吗?”
“我以为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身份。”
黑键耸了耸肩,“但麻烦也是有的,我们快要付不起医药费了,只能帮罗德岛这个黑心企业打工。”
“但愿您不会后悔。”
“承蒙关心,我想我不会的。”
会面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格特鲁德嘲讽地开口:“我想在我们做‘家人’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关系好到可以彼此看望的地步吧。您是为何而来?”
黑键顿了一下:“车尔尼说你拒绝了和他见面。”
“我们还是早些放过彼此比较好。”格特鲁德只是说。黑键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总怀疑这个老阿姨还有什么后手。格特鲁德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放宽心,乌提卡先生,我只是个失败者,说不定没几天就会在监狱里病故。
“车尔尼和我都认为试图杀了我和白垩的不是你。”黑键盯着她的眼睛,“你们明显不是一伙人。”
“这已经不重要了。”她说。
黑键长长出了一口气:车尔尼也说你会这么说。
这句话让格特鲁德愣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褪去,取代而之的是一片阴沉的平静。黑键从口袋里拿出口琴,展示给对方看:
“……你不见车尔尼,我们也没法把钢琴搬来。车尔尼让我把这首曲子送给你。”
格特鲁德的眼睛死死盯着黑键,脸上表情逐渐有些失控。黑键不明白车尔尼对曾经友谊最后的礼物到底戳中了格特鲁德哪一根神经,他只是轻轻吹响口琴。第一个音节跳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一小段音乐流淌在这间会面室中。
格特鲁德的思维瞬间被带回了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她推开练琴房的大门,车尔尼和另一个女孩吵得激烈。最终车尔尼坐在钢琴前,赌气一般地弹下了这段曲子。那时车尔尼还不是音乐家、那时她和车尔尼第一次见面。
“……闭嘴!!”
格特鲁德喊了起来,她挺直后背,似乎恨不得穿透玻璃去夺过黑键手中的口琴。她剧烈地呼吸着,像一只被激怒的狼,她用想要杀了黑键的眼神看着他,仍然在怒吼:
“告诉车尔尼,不要可怜我!”
“……”
黑键皱着眉头盯着这个突然失态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他早已结束了吹奏,已经由于对方过于激烈的反应被狱警劝离。格特鲁德在他身后用拖着长腔的、疯癫的、充满恨意的声音咒骂着:
“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逃不出命运!我诅咒你厌恶平民的生活,我诅咒白垩死于疾病!我诅咒、我诅咒……!”
但在她被带离会面室之前,黑键也没有听到她诅咒车尔尼一星半点。
黑键在罗德岛的医院中穿行。黑键!黑键!有个孩子兴奋地喊他,快一点!
他拉住那个孩子的手,和他一起经过长长的走廊,踏上长长的楼梯、来到顶层花园。他与孩子一起走过灿烂的花丛、路过碧绿的藤蔓,白垩抱着大提琴站在尽头的空地上,朝他挥了挥手。
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些小病人,牵着黑键手的孩子也跑了过去,坐在他的朋友旁边。黑键朝舞台走去,他站在白垩的身边,与他的半身一起举起长笛。车尔尼对他点头示意。
他们奏响了第一个音。
Extra
“……黑键在干什么?”
车尔尼看着抓狂地翻着什么东西的黑键,困惑地问身边的博士。博士嚼着碳烤沙虫腿,津津有味地回答:
“他和白垩都是巫王的继承人。”
“?他们不是放弃了吗?”
“但这说明他们是亲戚。”博士乐呵呵地解说,“黑键刚刚发现他们好像是三代以内旁系血亲。”
“……”
“所以他现在正在拼命证明他们出了三代以内旁系。”
“……”
车尔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难开口:“……比起血缘,性别的问题难道不是更大吗?”
“是啊,”博士点了点头,又向口中送了一条沙虫腿,“所以真是青春啊。”
……我的青春好像不是这样的。车尔尼心想,但他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