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白日流星
园田蝶调曾在白日看到流星。
电视里播放着少儿节目，但除了拉奇以外的孩子都对动画片不感兴趣；地毯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绘本，米明刚刚差点把书页撕下来；她的怀里环抱着范塔，孩子们在地上自顾自地咿呀学语。礼二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拉奇抬起手，试探性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足的头顶。
面对着抬头看向自己的拉奇，蝶调露出了笑容。
在那一瞬间，蝶调若有所感，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窗外，似乎瞥见一颗流星坠落。
是飞机的尾云吧？毕竟现在可是白天呀。
蝶调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有些好笑，她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探索世界的孩子们身上。但小小的拉奇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流星的轨迹。
拉奇？
蝶调小心地喊着孩子的名字。
小小的婴孩抬头看向她，第一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呢？蝶调想。
人死如灯灭。蝶调一直知道这件事。孩子们中对这件事最感兴趣的是空近。那时他大概三岁，不到四岁，还不像现在这样让人一眼看不透在想什么，小时候的空近会把疑问问出口。妈妈，死后会怎么样？他这么问着，眼睛里闪着光。
那时的蝶调回答：人死后会变成流星吧？
空近小小的五官皱在一起，看起来对这个答案相当苦恼的样子。为什么会变成流星？他从百科全书上知道流星是宇宙的碎屑被地球捕获坠地，与人体的组成半毛钱扯不上关系。空近不认可这个答案，关于死亡的未知仍然没有解开，他兴趣盎然。
那时的蝶调于是说：等你知道了来告诉妈妈吧。
现在我能回答空近这个问题了吗？蝶调想，仍觉得有些迟疑。她记得模糊的视线、逐渐远去的声音，不想停下却最终还是被一枚羽毛轻轻拂去的思维，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最后一次跳动。那如今的我是死后的灵魂？又或是弥留之际思维的最后一次跳跃？蝶调不知道。
她只是感觉自己正徘徊在死者的路途上，久久不愿意前进。
“好啦，你已经跟了我很久了。”
蝶调对着身后说。
黄沙漫漫的亡者之路上，走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园田蝶调叹了口气，心想：
是拉奇呀。
于是蝶调单手叉腰，摆出教训孩子的样子，右手轻轻点了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小灵魂：
“送行的话就到这里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拉奇。”
但拉奇没有动。
蝶调注视着他。
亡魂路上的拉奇显得年幼得过分，不是他正在读音高的现在、而是那个因为无法展现出幻想而被父亲掌掴的小孩子。蝶调和他对视，努力作出最凶狠的样子，但拉奇还是不为所动。
“好啦，”
蝶调放缓了语气，
“这里可没有钢琴哦。”
“……我是为了妈妈才想弹琴的，”拉奇小声说，“我想和其他的手足一起为妈妈弹琴。”
“拉奇，”蝶调的语气变得很严肃，“你喜欢钢琴。并不是为了我，你是喜欢钢琴才去演奏的，对吧？”
“我喜欢钢琴，但是，妈妈也很重要。”
拉奇说，
“是妈妈认可了我，我才会存在。”
蝶调注视着他。
她想：其实我知道很多事。
乐音曾对她说，这个孩子不是拉奇、这个孩子杀死了拉奇、这个孩子应该把拉奇还回来。乐音又固执又笨拙，执拗地认为他的孩子一定会是天才、庸才一定不会是他的孩子。但孩子们是在她的身体里孕育的，无论怎样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如果拉奇选择了天才，那么她就会爱天才的拉奇；如果拉奇选择了庸才，那么她就会爱庸才的拉奇。
无论是善良的还是自私的，无论是天才还是凡才，都只不过是拉奇的选择罢了。
乐音不明白这一点，乐音永远也不明白这一点。
“我当然会认可你，”蝶调微笑着，“因为你是我的拉奇。
“但是，也有更多人认可了你不是吗？”
蝶调温柔却又严厉地说着。礼二郎、米明，他们都是被这样的你打动而喜爱你的，你还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不是吗？孩子从母亲的腹中诞生，但你已经长大成人，我给予你最初的羽翼，你现在已经能够展翅飞翔。
蝶调说：回去吧，拉奇。
“可是……”拉奇只是低下头。
蝶调顺着他的视线，与他一起看向她身死后的尘世。她看见拉奇的灵魂在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追随她而来，只留下美德的碎片勉强支撑着残破的精神；她看到拉奇的反叛、看到自私将美德囚禁在漆黑的牢房；她看到乐音。她与曾经的爱人隔着生死对视。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
拉奇选择了自私。
她眷恋地注视着活在人间的孩子，她看到他的脸上扬起恶劣却喜悦的笑。她仍然爱着拉奇，这一切都只是拉奇的选择，而她会支持拉奇的一切选择。但蝶调的视线触及到面前的孩子，她的心骤然被忧伤填满。
早在她死去的那一瞬间，被她肯定而生的拉奇已经随她死去。他的灵魂踩着她的脚步，追逐她去往意识的尽头。拉奇活着，但他已经死去；他死去，但拉奇还会活着。
他只是一个未被选择的选项。
我能做点什么呢？蝶调心想，我能够给予拉奇支持与理解，我能为这个没有被选择的灵魂做些什么吗？不再是“拉奇”的拉奇，不再是选项的选项。
蝶调向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就像是下定决心与乐音离婚那一天，就像是带走拉奇时那样，她说：
“拉奇，和我一起离开吧？”
她化作蝴蝶落在拉奇的身上，亲吻他的额头，就像是他小时候她常做的那样。
蝶调曾听说过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流星。我死去的时候天空是否降下了流星？蝶调想着，牵着拉奇的手慢慢向前走去。会有人看到吗？蝶调想，应该不会的吧，我死去的时候恰好是白天。
啊，白日的流星……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瞥见的景象。她停下脚步，拉奇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如果他真的算是活过，如果他真的算作存在过，那是否也会有属于他的星星存在？蝶调抬起头，看向那片湛蓝的天空。
倏地
天空坠下了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