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约稿!
自说其话
沃尔夫冈在试图对阿玛德讲道理:
“阿玛德,你听,康斯坦丝在呼喊我们!车票已经买好,她在等待我们……我们将一起去往乡下,在菜地里奔跑,摘些果子解渴。康斯坦丝从上个月开始就期待着这次出游,阿玛德,我该去的!”
阿玛德充耳不闻,他趴伏在地上,羽毛笔在纸张上游走,一行、一行、又一行,匣子在他的身侧发出金色的光。沃尔夫冈伸手,想将匣子合上,但阿玛德用羽毛笔狠狠地抽了他的手背,将匣子抱在怀里,转了个身,背对着沃尔夫冈放下发光的匣子。羽毛笔从匣子的光芒中汲取墨水,阿玛德继续书写着。
“阿玛德,阿玛德……”
沃尔夫冈转到儿时的自己面前,同样跪伏在地上,与孩子模样的他对视。阿玛德只是平淡地瞥他一眼,用羽毛笔敲一敲稿纸,摇了摇头。沃尔夫冈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阿玛德已经觉得厌烦,他干脆重新抱起匣子,手脚并用地爬到钢琴下。他像是找到了严密的堡垒一样把自己藏在那里,把沃尔夫冈的声音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隔离在外面。
沃尔夫冈朝钢琴下探头,结果被阿玛德打了头顶。儿时的他就是这么不留情面,害得他痛呼一声,差点撞到头顶的钢琴。抱住自己的脑袋,沃尔夫冈躺在地上,对着自己恳求:
“阿玛德,你知道的,她是康斯坦丝!她爱我们,你知道的!”
阿玛德板着脸,显得铁面无私,他捍卫着手里的匣子,全身上下都写着一个字:不。
四下无人,沃尔夫冈就干脆在地上打起了滚,他仍然抱着脑袋,自言自语:“可是,可是……”
阿玛德只是敲击着铺面,在乐谱上书写:你会反抗主教。
阿玛德只是坐在钢琴椅上,在键盘上弹奏:你会反抗父亲。
阿玛德只是捧着匣子,无声地问他: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一样?
沃尔夫冈争辩:“她爱我本身,她爱全部的我。阿玛德,她爱沃尔夫冈,也爱你。”
那她就应该理解。阿玛德跪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双臂,指尖搭在胳膊肘上一上一下。沃尔夫冈像个孩子似的躺在地上踹着空气发着脾气,而阿玛德像个大人似的不悦地审视着他。沃尔夫冈的双手在空气中舞动,他向阿玛德描绘他们相爱时的每一秒钟,他如同谱曲那样讲述康斯坦丝听他顶撞伯爵的故事,他如同演奏那般歌颂康斯坦丝向他奔来的那个夜晚。他们相拥缠绵,她说她爱他的自由。
阿玛德只是皱着眉头:那又如何?
“阿玛德?”
阿玛德只是在乐谱上写着:那又如何?她不再是你的恋人了,她是你的妻子了。
“是我自己愿意和她结婚的……”
沃尔夫冈小声说,但阿玛德从钢琴下爬出来,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沃尔夫冈。他伸出小小的手,捧住沃尔夫冈的脸,生硬地扳着他的脑袋要他看向周围:好像永远也支付不完的账单、散落的衣物、那张马上就要出发的车票。
主教说:莫扎特,你应当知礼谦卑,为我所用。
爸爸说:沃尔夫冈,你应当留在萨尔斯堡,创作一些更为通俗的乐曲。
康斯坦丝说:沃尔夫冈,你……
沃尔夫冈从阿玛德的手中挣扎出来,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地板上。他像孩提时代那样趴在地上晃着腿,拖出不满的长腔。是的,是的,妻子和恋人是不一样的……与她相恋时,他只需要考虑康斯坦丝发丝的柔软、笑声的轻盈;与她结婚时,他得思考维持一家生计的金钱、像是这样约定好的旅行。
康斯坦丝、康斯坦丝……
沃尔夫冈念着他的妻子的名字,在地上来回翻滚呻吟。他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在钢琴椅上左摇右晃、一会儿又歪倒在钢琴上按响琴键,沃尔夫冈呼喊着,看向阿玛德。一丝不苟的孩子摆脱了他的骚扰,重新沉溺于创作,匣子里的光闪闪发亮。
康斯坦丝、康斯坦丝在那里!
可是、可是
可是美酒不等人呀!可是灵感不等人呀!
沃尔夫冈从钢琴椅上弹起来,他把阿玛德的匣子捧起来,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里金灿灿的光。他的动作又轻又快,像是有羽翼在他的背后张开,他在钢琴前旋转起舞,他的笑容如同纯真的孩童。他接过阿玛德手中的曲谱,又一次地、又一次地,他的双手在键盘上自由地舞动。他亲吻着新生的乐曲,尚未干涸的墨水沾在他的嘴角上,而他随意地伸手抹了抹。他笑着、唱着、舞蹈着、他从椅子上跳到地面上,又从地上跃向空中。
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高高捧起乐谱:
看啊!看啊!我是多么的举世无双!
“沃尔夫冈!”
阿玛德吓了一跳,他小小的肩膀哆嗦了一下,随后不满地看向门口。沃尔夫冈仍旧沉迷于演奏自己的乐曲,乐谱掉落在地上,他笑着弯腰去捡,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鞋子。你踩到我的谱子了。沃尔夫冈小声嘟囔着,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闯入进来的不速之客顿了顿,向旁边挪动了一步,沃尔夫冈于是喜笑颜开地捡起曲谱,将纸张放置在谱架上。
“沃尔夫冈!”那个人又喊他,这一次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沃尔夫冈终于从钢琴前抬起头来,康斯坦丝注视着他,耳坠因为剧烈的动作摇晃。康斯坦丝,啊,康斯坦丝。沃尔夫冈于是眉飞色舞地伸出双手,向康斯坦丝展示他谱架上墨迹未干的曲谱:
“康斯坦丝,你听这个,你一定会喜欢……”
“沃尔夫冈,”
康斯坦丝只是打断他,她看向他的眼神无奈而又悲伤,
“你还记得和我说好了什么吗?”
“什么?”沃尔夫冈迷茫地问,阿玛德拽了拽他的衣角,把新的谱子递给他。沃尔夫冈接起率,茫然转瞬即逝,“先不说那个,康斯坦丝,你听……”
“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沃尔夫冈,”康斯坦丝却只是说,“现在就和我一起走,我们还赶得上下一班车;或者我自己走,我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沃尔夫冈的手腕垂下去,乐谱重新散落在地上。阿玛德在他的脚边不乐意地看他一眼,低下头重新整理乐谱。沃尔夫冈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康斯坦丝,好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他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沃尔夫冈张开嘴又闭上,他看着盛装的康斯坦丝,又看向还在试图将乐谱塞进他手中的阿玛德。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想为自己的遗忘找一个借口。他理应现在就从钢琴前站起身来,穿上外套,提起行李,理应陪妻子完成计划了一整个月的旅行。就像他理应将收入寄给为金钱所困扰而不能追逐爱情的姐姐、就像他理应不顶撞世上最爱他的爸爸,沃尔夫冈理应起身。但他的眼睛终究还是落在了那个匣子上,它敞开着,散发着诱人的、金色的光芒,像是星星上所有的金砂都倾泻下来、落入其中,像是将太阳的光芒都收纳进去。他一时间忘了呼吸,也再也移不开视线。
“好吧,沃尔夫冈。我自己去。”
康斯坦丝从他如此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的妻子气恼地提起行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饰品,昂首挺胸地背对他离去。等一下、等一下!他的呼喊被阿玛德扯住他衣角的动作所打断,沃尔夫冈低头看去,阿玛德用乐谱挡住他的眼睛。这太矛盾了,沃尔夫冈想,这太矛盾了。
阿玛德看出了他的迟疑,他小小的脸上全是不赞同的神色。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最终阿玛德舒展了眉头,他低下头,在乐谱上写:那就抛弃此身吧。
于是阿玛德在乐谱上写:那就只留下灵魂吧。
阿玛德跪坐在地上,像是捧出最珍贵的王冠那样将敞开的匣子奉上。那匣子漆黑而又细长,如同恶魔的低语一般诱人,金色的光芒中演奏着恢弘的协奏曲与交响乐,美酒在其中流淌,美人在其中欢笑。沃尔夫冈向匣子中望去,他平躺在那里面,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却是那么满足、那么幸福。
看上去是那么的耀眼。
沃尔夫冈不受控制地朝匣子伸出手去。
但是康斯坦丝喊:沃尔夫冈!
于是他的灵魂就又被钉在了肉里,沃尔夫冈痛苦地呻吟起来。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埋首于膝盖中间,阿玛德在他的身边气恼地晃动着他,让他险些摔在地上。他的双手无意义地在空中挥动,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求救。向谁求救?是要康斯坦丝将他拖离棺材的诱惑,还是要阿玛德将他从这份痛苦中解救?沃尔夫冈不知道。他只是坐在这里摇晃着,最终一步也没有挪动。
有着金色光芒的匣子暂时合上了,阿玛德退进无尽的黑夜之中。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枯坐在钢琴前,轻轻按响琴键。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紧闭的盒子,他只是觉得:或许我总有一天是要心甘情愿地躺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