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的小故事
星间夜话
日野运上下颠倒着在船舱里漂浮。
他手里拿着刚刚记录下来的数据,正兴趣盎然地分析着波动的原因。头发散在空中,他把自己正过来,顺手抓了悬浮在一边的食物吃。他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记录板。
以地球时间计的话,升入宇宙之中已经过去了一星期,运很适应独自一人的航天生活。除去固定时间与地面的梅洛利通讯之外,他终日都在船舱里颠三倒四地做着各项实验。
宇宙寂寥广阔,运就算有心开口,仅有他一人的宇宙飞船也不会有任何回应。偶尔从圆形的船窗向外看去,蔚蓝的地球与他遥相对视,运就对着她自言自语,好整理新的思路。
运伸了个懒腰,松手放开手中的记录板,照例去和自己的母星say hello。他咬着营养剂朝窗户游去,咽下最后一口,他朝窗外打个招呼:
“嗯——今天的数据波动稍微有些——呜哇!!”
运发出一声惨叫。
也不怪他惨叫,毕竟,就在窗户外、那片深邃的宇宙里、漂浮着一个没有穿任何护具和宇航服的、只是简简单单地漂浮在那里的,男生。
有着星星一样头发的他不好意思地学着运的姿势挥了挥右手,运读出了他的口型:
嗨……?可以稍微打扰一下吗?
总而言之,运按照外出作业的流程将这个没有爆炸也没有缺氧的奇怪男孩从宇宙之中放进了自己的飞船。运想跟地面的梅洛利联系一下,又没法从如此奇妙的现象上移开注意力。自称拉奇的男生松了口气,露出“帮大忙了”的表情,充满感激之情地注视着运。好像他只是一个外出旅游却被大巴落下、又被好心人搭救的倒霉蛋。
好吧,我也不完全是好心人。运想,我更好奇他是怎么在外太空活下来的诶!
这可是个大发现!一种生物!长得像地球人类,说话像地球人类,甚至没有语言障碍,在宇宙也能活、直接进入飞船也没有任何不适!老天!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诺贝尔奖机会吧!
运兴致勃勃地想。
于是他漂到了拉奇的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神秘生物。他简直想把拉奇拉到所有的设备那里去测试一下,但他还是从各种设想里找回了一些理智,让他能够礼貌地问:
“拉奇……是吧?为什么你会在外面?”
拉奇正喝着运给他的水,他露出有些尴尬拘谨的笑容,回答:不小心迷路了。
“迷路迷到宇宙啦?”
“嗯……不如说本来就在宇宙吧。”拉奇回答。
哇!宇宙人!
运双眼放光,看起来很想把拉奇就地解剖了。但他是来宇宙实验物理学,没有生物学道具,不具备解剖条件,只能颇为遗憾外加分外期待地盯着拉奇看。拉奇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挠了挠脸颊。
运找来了记录板,右手虚握,比出一个话筒的手势。像模像样地咳嗽两声,他将不存在的话筒递到拉奇口边:
“那么,能做个自我介绍吗?拉奇同学。”
“可以是可以……”
顶着运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视线,拉奇的语气显得非常不自在,他深吸一口气,将温柔的视线投向窗外浩渺的星河,开始了有关自己故事的讲述。
我居住在一个由七颗行星与一颗恒星组成的星系里。拉奇说,他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像是指挥家一样。我们七个、我们七个手足,各自拥有一颗星星。
冬的星球上全是乐谱,每一天整个宇宙的音乐家都会在他的星球上开会。有些钢琴家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他们的手变得轻飘飘,再也按不响琴键,冬就把他们的音乐演奏出来。冬有时会忧伤地叹气,恨自己不是他们,又庆幸自己不是固定的一个人,这样他能成为每一个他们……总之,去冬的星球的话,要小心不要踩到钢琴家们的灵魂。
礼二郎的星球一直是夕阳,他住在巨人的手掌心里。巨人们把礼二郎抛起又接住,但礼二郎总是哭泣,因为他很怕寂寞。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总会害怕,不敢一个人入睡,所以他的星球才一直是黄昏。有时候我会去陪他,他的力气很大,如果不去的话,他会推着整颗星球来找我的。
米明的星球是一颗巨大的树,树根是她星球的核心,树干上也长满了树。树与树交错就成了森林,米明和她的精灵们住在森林里,她不喜欢睡床,于是在藤蔓上睡觉、在叶子上打滚。米明净做些危险的事情,有时候她会在树顶最高处的枝丫上立定跳远——一蹦直接蹦到别人的星球上去。
范塔……范塔把自己的星球建设成了游乐园,邀请全宇宙的人去他那里游玩。范塔的星球总是人满为患,他就在摩天轮最高的地方和所有游客一起开派对,有时会有些吵,米明会丢树叶枕头过来,捂着耳朵要范塔声音小一点。但是范塔会用宝石变成的流星打碎米明的枕头,范塔只管自己玩得开心。
空近的星球像个迷宫……不,上面什么建筑物也没有,只有云雾。看不清脚下的路的话,你只会在他的星球上打转。但有时我会在雾里看到我自己……看不清楚,更多时候我看到的事随便躺在地上睡觉的空近。
西卡托的星球完全是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站在他的星球上也根本看不到周围,还有可能被西卡托没收起来的刀子割伤。西卡托很过分!完全不在意这些,他只顾着让他的星球围着爸爸的星球转。
我……?
拉奇指了指自己,有些讶异运会对自己感兴趣。但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于是拉奇便满足了他,
我的星球……什么都没有。抱歉,我是爸爸最平庸的孩子。我试了很多次,也没有像礼二郎他们那样建起我自己的星球。爸爸简直想把我放逐出星系……但是我有一颗卫星,那是我们的妈妈。妈妈会温柔地绕着我的星球旋转,我经常会跟随着妈妈从星球的某一点出发,追逐着她跑过一整个白天与一整个黑夜,再回到起点。
那你为什么离开了呢?运问。
我不知道。
拉奇的眼神黯淡下去,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看起来也相当困惑,
妈妈陨落之后,我的星球就不再属于我了。
像是童话一样,运想。
他不着痕迹地靠近拉奇,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作为安慰——是实体诶。他在脑子里飞速地记忆着。其实运想问更多实际的东西,像是你们的星系距离这里的距离、或是对幽灵的定义、又或者是行星和卫星如何繁殖……之类的问题。如果不是刚刚他切切实实地看到拉奇不可思议地飘在飞船之外,他一定会把拉奇的讲述当做妄想症患者瑰丽的想象。他想再追问一点,但拉奇提起母亲陨落的眼神太过黯然伤神,就算是他也没法发出不合时宜的提问。
“哇,那真遗憾,”于是,运说,“……请节哀?”
拉奇的表情十分悲戚,运的笔在记录板上飞速地写画。拉奇看向窗外的星河沉默着,运不好出声,悄不做声地拿出仪器悄悄拍下拉奇的照片——他低头检查了一下,影像被好好地记录下来。
“我的星球……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长久的沉默结束后,拉奇突兀地开口。运吓了一跳,差点把昂贵的仪器扔出去。
我被放逐出我的星球。有意识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在远离它。我的星球上居住的是另一个我,星球的表面也发生了变化。妈妈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条耀眼的星环,它由无数小小的星球组成,闪烁着瑰丽的色彩,环绕着我的星球静静地流淌。空近的云雾衍生过来,星球上的另一个“我”便踩着星环去与他相会。爸爸第一次照耀了我的星球,他对“我”说欢迎回来。
我是那个唯一的错误。拉奇说。
于是我一路飘啊、飘啊,没有了妈妈,我不再能够分得清方向。我颠倒着在宇宙里流浪。
然后——
拉奇露出感激的笑容,
我遇到了你。
运有些心虚地把记录数值和猜测的笔向身后藏了藏。为了不辜负拉奇的感激,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你有没有试图夺回你的星球?”运问。
“那里已经不是我能够踏足的地方了。”拉奇回答。
像宇宙的幽灵一样,运想。但运是唯物主义者,即使是现在也并不认为拉奇是什么超自然存在。那么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什么足以引起世界动荡的新生命、要么就是……
于是,带着不是那么纯粹的心情,运试探着提议: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呃,我是说……去我老家那边,叫地球来着?”
拉奇没有回话,他只是眨眨眼,有些惊讶且迷茫地看向做出如此提议的运。运尴尬地哈哈了两声,抓了抓自己蓬松的马尾。拉奇于是笑了一下,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地,他只是说:
“谢谢你。”
一时间相顾无言,运只能咧嘴傻笑。拉奇的视线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太久,他很快又看向了圆窗外。运飘到他的身边,也试着向星海的深处眺望。那里有拉奇描述的、神秘的星系存在吗?驱逐了拉奇的星系是否还会注视着来到了这里的拉奇呢?
运的心脏被好奇折腾得痒痒的,他无数次偷看拉奇的侧脸,试图从这张与地球人无异甚至算得上好看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他的打量终于被拉奇察觉到,看起来好脾气的宇宙人于是和气地说:
“有什么想问的事可以直接问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运乐滋滋地想。也许他应该委婉一些,但实在心痒难耐,于是疑问一个接一个从他的口中飞出来,如果有实体的话一定会填满整艘飞船:
“为什么我们的语言相通——不,不止是语言相通,我们对事物的定义和解释都是完全一致的。是某种转换机制,让我自动将你的语言转化成了我所能理解的用语吗?为什么我们的模样相似?甚至你的穿着像极了地球上的普通高中生——你知道高中生是什么吧?难道说你们的星系连外形都能够翻译?这也……太酷了吧!”
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拉奇,运的语气骤然一转,
“不过,比起这种能引起整个地球科学界剧烈地震——不如说是剧烈毁灭!——的超绝意外发现,我认为还有一种更加合理的可能,
“比如说,你只是我在枯燥的宇宙生活中,打的一个小小的盹?”
一切突兀地停住了。
无论是正在缓慢漂浮的食物、还是正在眨眼的拉奇,寂静的宇宙中更进一步地失去了任何生机。运看着如同被按下暂停键一般的、眼睛眨到一半的拉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试图从这个怪异和奇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突然出现了一道耀眼的光芒。运趴在玻璃上朝外看去,星海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浩浩荡荡地朝他涌来。只是几个眨眼的瞬间,那样事物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运发出一声怪叫。
那是拉奇所描绘的星系。充满了钢琴幽灵的、充满了夕阳巨人的、充满了树木与精灵的星球,充满了宝石游乐园的、充满了云雾的、充满了黑暗的星球。那之中最为显眼的是拉奇的星球,它是如此的壮美、如此的瑰丽,又是如此的充满恶意。它一下子就将运的心脏完全夺走,让他只能被它的美丽吸引。
星球以不可阻挡的、恶趣味的速度向他碾压过来。
在船舱爆炸前的那一秒,运看到拉奇出现在耀眼的星辰之间。他漂浮在群星之中,抱紧双膝,像是从一开始就是星星的一员。
猛然回神,运从恍神中惊醒。他下意识地环绕四周,发现自己在完好无损的船舱之中。圆窗外没有朝他撞来的美丽星球,只有地球在温柔地注视着他。
果然只是梦啊。运唉声叹气。
忽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小块,运低头看去。
就在这密不透风的、绝对不可能有外物入侵的船舱,就在他的手边,静静地、悬浮着一小块陨石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