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世界邂逅星星头第一人称系列之女鬼篇(?)
扑火
不是每一个人都和家长很熟悉的,起码我和妈妈不是。
前一阵子,爸爸给我带来了妈妈的死讯,我甚至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死去的人是我的妈妈。老实说,我很久没和她见过了。和她共度的记忆也没有什么寻常母子间温馨的相处,我从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里勉强翻出的和妈妈最为亲密的画面,就是她坐在钢琴椅上,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舞动。
我不懂钢琴,百无聊赖、又昏昏欲睡。我想被她拥抱,但她的双手似乎只能触碰琴键、而不能分一根手指给她的亲生孩子。她的生活似乎也完全被钢琴填满,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忙于奔波于世界各地的钢琴比赛,在我们少得可怜的共处时间里,她也只是借着为我弹摇篮曲的名义演奏钢琴罢了。
但妈妈没有名气、可能也没什么天赋,她只是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地奏响钢琴。
拜她所赐,很长一段时间我记恨妈妈,也记恨钢琴,会刻意避开和钢琴相关的一切,也不想去探听妈妈的消息。直到三个月前爸爸给我带来了妈妈的死讯,我才恍恍惚惚想起这位我不相熟的亲生母亲。
妈妈是在她钟爱的钢琴前自杀的,她倒在地上,手腕垂在钢琴椅上,猩红的血一滴滴沾染地毯。我没有看到现场,却总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好像意识不到这代表着什么,我平静地参加妈妈的葬礼,不觉得悲伤、只觉得有些疑惑。她为了钢琴离开我和爸爸,又在钢琴前死去,我不了解她,也不了解钢琴。
偶尔看到家里那架自妈妈死后便落了灰的钢琴,我只是觉得困惑。
我如往常一样上学、吃饭、睡觉,周围的人欲言又止,嘴巴一张一合对我说着节哀,我的嘴巴也一张一合,回以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的答复。睁眼、吃饭、上学、吃饭、上学、放学,我重复着平凡的、与钢琴毫无关联的生活。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街上所有路人都围在一起。好奇心驱使我凑上前去,周围人的议论与欢呼飘入我的耳中。我费力地从乱七八糟的兴奋语气里理出所有人聚集在这里的理由:
似乎是有什么出名的钢琴家来到了这里,刚刚演奏了一曲让人震撼的乐曲。
顺着大家的视线,我看向那家每一次都被我刻意忽视的乐器店。
在玻璃展柜后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些的少年,金黄色的头发看起来相当肆意张扬地生长。他坐在展示的钢琴前,双手刚刚离开键盘,眼睛里仿佛有着琴键的倒影。他含笑的视线扫过路人,又落回琴键上,好像一切都没有他眼前的这架乐器重要。
就像妈妈的眼神一样。
我的视线同样看向展柜里端庄美丽的黑色钢琴。路人纷纷不绝的掌声从我的耳朵里钻进我的脑子里,钢琴旁的少年像是宇宙的中心那样沐浴其中。我突然想到:妈妈追求的是否就是这样的欢呼和注视?
我的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妈妈坐在钢琴前奏响琴键的身影。在遥远到我已经几乎记不清楚的时候,妈妈的双手在琴键上飞舞,又在一曲终了后落在我的头顶,她对我说:
等妈妈出名之后,你要坐在第一排给妈妈鼓掌哦。
当时的我是怎么回答的?我想不起来,想必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只是在敷衍。
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妈妈不会出名了,她死了。
巨大的悲伤迟来地狠狠攻击了我的心脏,我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揉眼睛。泪水从手背流淌下来,怎么都没法擦干净。已经开始有人注意到了我的情况,我低着头,试图遮蔽自己的脸,想从人群中挤出去。
“发生了什么事?”
出乎意料的、被人群簇拥着的,钢琴前的少年向我搭话了。
与他看起来肆意的模样有些不同,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礼貌温和,听起来甚至脾气很好的样子。我慌慌张张地抹着眼泪,有些羞赧地不敢和他对视,只能坑坑巴巴地解释:
“对、对不起……我妈妈也很喜欢钢琴……她、她前一段时间去世了……我……对、对不起……”
我颠三倒四的解释并没有冒犯到他,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语气也仍是那种礼貌中带着一丝疏远,他对我说:
“这样啊。”
下一刻,他的手指重新搭上琴键,他的双眼重新落在那架被他所爱的乐器上,
“那,这首曲子送给你。”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重新奏响了琴键。
该怎么形容呢。
我并不知道他演奏的是什么乐曲,由于对妈妈浅薄的记恨,我的乐理知识匮乏得可笑。但即使是对钢琴毫无了解的我,也在那一瞬间为他的乐曲折服。音符簇拥着我,将我引入一个全然未知的幻想世界。无数星球环绕着我,如同黑夜里闪烁着光芒的宝石。它们以一种堪称壮美的姿态旋转,起初是沉痛的、悲哀的,而后是高昂的、壮丽的,它们在星河间如舰队般行军,它们本身即是音乐、它们本身即是一切。
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妈妈、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我执拗的记恨、忘记了我突如其来的悲伤,我只是置身于宇宙星河之中,仰头去看那些庞大壮丽的、美丽的星球的幻象。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即是知道触不可及,
即是知道会被吞没,
我也还是朝着那些星球、朝着会让我粉身碎骨的幻想,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乐曲在此时此刻结束。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真的刚刚从没有一丝一毫氧气的宇宙中回到地面。我的心砰砰直跳,我快速地眨着双眼。乐曲已经结束,然而星球的余音仍然在我的胸腔里挤压我的心脏,好像我注定要被它们碾碎。那位少年不是为了安慰我而演奏,他只是用他的幻想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让我没有余力再去想悲伤的事情、让我除了他的幻想之外再也无法看到其他。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我只能热切地看向他。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让我感受一次那样的壮美吧。
我无声地祈求着。
我好像……我好像有一点可以理解妈妈的执着。我看向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祈祷着他能够再一次将双手放上琴键。
但他只是露出一个笑。拥有着钢琴幻想的少年毫不留情地从钢琴前起身,忽视了我的期待。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并没有对我说节哀、也没有对刚刚的演奏解释分毫,他只是从我的身边走过,仿佛刚刚那首据说是为我而弹的乐曲只是兴趣使然的临时起意。
“那、那个,请问你是……”
鬼使神差的,我叫住了他。
“拉奇。音上拉奇。”
再一次出乎意料的,他耐心地回答了我。
从那一刻开始,我突然理解了妈妈。如果是这样的音乐、如果是这样的幻想,那即使是我也会忍不住去追逐那些壮阔的星球,哪怕被碾碎、哪怕化为宇宙间的尘埃,也会以碎屑之躯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那片星海。
因为它们是如此、如此美丽。
妈妈为什么自杀?
回到家后,我才第一次向爸爸问起了这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试图了解我那位为钢琴而生又死在钢琴前的亲生母亲。爸爸沉默了许久,看向家里那架落满了灰尘的遗物。
他说:
“你妈妈……她看到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她在比赛中遇到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追赶不上的钢琴天才,因此失去了弹钢琴的勇气,也一起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她被耀眼的星星碾碎了。”
我的喉咙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我的眼前闪过刚刚眼前所见的一切,我的大脑回忆起刚刚的一切澎湃与涌动,我的耳朵听见刚刚心脏狂乱的跳动。我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声:
“妈妈遇到的……害死妈妈的钢琴天才,是谁?”
在宛如宇宙一般绝望的死寂之中,我听到了他的名字:
“拉奇。音上拉奇。”